第23章 巴塔哥尼亚传奇(2)
上尉本名托马斯·库克,故乡在阿根廷南部高原的丘布特省,是威尔士裔,血统来自他母亲。
一百三十年前,一群威尔士人乘坐一条叫“含羞草”号的双桅帆船来到了阿根廷,他的祖先就是其中之一。那是一个坚定的民族主义者,移民不是为了发家致富,而是为了躲避英国人的统治,维护家族数百年的纯正血统,同时他也是一位技艺精湛的建筑师,后来成了马德林和特雷利乌的主要建造者之一。再后来他搬去了丘布特河谷,成为他家族在巴塔哥尼亚的始祖。他们以阿根廷语为母语,却依旧不改大洋彼岸先民部落的乡音;他们做到了真正的入乡随俗。
他的父亲是土著特维尔切人,但接受的是现代教育,能说流利的威尔士语和西班牙语。他形体高大,面目粗犷,浑身散发着印第安人的原始野性,和他母亲的婚姻理所当然遭到了她家族的强烈反对。血统永远是第一位的。他们可以接受西班牙人,可以接受意大利人——甚至可以接受英格兰人,唯独不能接受一个被文明社会打上土著烙印的巴塔哥尼亚人。
对于族人的告诫,他母亲完全不予理会,被爱情蒙蔽了理智的女人毅然跟着那个土著人离开了河谷地,两人一起在里瓦达维亚海军准将城定居下来,靠他父亲在码头卖力气生活。一年之后的冬天,他出生在那座巴塔哥尼亚地区最大的港口城市。也就在第二年夏天,他父亲倒在一台故障的装载机下,狩猎磨齿兽的历史并没有赋予他坚不可摧的甲壳,世界上最强壮的男人最终死于两百斤泥煤的超负载。
那个威尔士女人为丈夫举办了最简单的葬礼,还没来得及擦干眼泪就脱下丧服出门去谋生了。她在做姑娘时曾跟着一位老牧师学过几年钢琴,不算专业,但弹得很不错,凭着那门手艺她在当地的一家探戈舞厅找了一份工作,靠着给那些做苦工的码头工人演奏探戈乐抚养他长大成人。她有过两个情人,是两个落魄的艺术家,一个作曲,一个拉低音提琴,同时与他们交往又同时与他们分手。没有再恋爱,也没有再成家。她是整个家族中唯一一个抽雪茄的女人,从早到晚烟不离手,直到鼻咽癌夺去了她的生命。
他最早的记忆是关于汽笛声。后来他知道那是他在睡梦中听到了离港的货船。
在他的少年时代,他最大的兴趣是站在圣豪尔赫湾看着货船出入港口,看着那些铁壳子把来自高原的物产运往全世界又把来自全世界的物产运往高原。大海是流动的隧道,货船是漂浮的列车,航海串联了陆地,而航海家串联了陆地上的人。
他一直做着航海梦,进入大学读的也是航海科学专业,毕业后顺理成章地成了海事署的一名公职人员,可以说是一帆风顺,但他内心却不能平静下来,无法平心静气过眼前的生活,无法忍受一条时刻准备着下水的船一直搁浅在岸上。
在他三十岁那年秋天,马岛战争爆发了。那时他对战争还没什么概念,只是听周围的人慷慨陈词,说要把英国人从他们的地盘上赶出去,他自己也是那么想的,一个人一生中能为自己的国家做事的机会并不多,他果断地抓住了那个机会,申请加入海军,到了“马岛”号巡逻艇上负责警卫和救援任务。
从上船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做好了登岛与英国佬大打一场的准备,可一直到战争结束,所有军舰都撤出了战场,他始终没有机会离开“马岛”号半步。战争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看着初冬的海面上燃烧着白色的火焰,脑海里嗡嗡作响,感觉时间变成了一种致命的武器,每一秒都是一颗鱼雷,每一秒都有可能成为他生命的终结。
他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等到从噩梦中醒来,他想起应该炸毁巡逻艇,可他手上没有任何能用的武器。要毁掉一艘排水量六十多吨的巡逻艇,他只能寄望于上帝帮忙,而上帝显然无异帮一个败兵的忙,最后他只能放弃,点了一支雪茄,坐在甲板上抽起来。一个英国皇家海军陆战队的神枪手远远地看见了火星,误以为是火炮的引线,瞄准了他的胸膛,成功击中了他的左腿。他倒在甲板上,耳朵里回荡着子弹穿入胫骨阻断血液的声音,几分钟后幻觉消失,疼痛传遍全身,然后失去全部知觉。
战胜的英国人把“马岛”号当作战利品拖回了本国,之后更名为“虎湾”号在朴茨茅斯继续服役。对于他的处理,他们本来打算让他乘坐“堪培拉”号邮轮回国,结果一个狂热的达尔文主义者发现了他身上的巴塔哥尼亚人血统,偷偷从俘虏名单上删掉了他的名字,把他送上了一条叫“九龙”号的护卫舰。
与他同船的是一百多个香港雇佣兵。他们大都是平民出身,对战争一无所知,给英国人打仗只当是一份工作。他们完成了工作,脸上却没有胜利者的喜悦。他们说着一种轻柔而快的语言,像丝绸划过流水。他从他们口中得知目的地是一个叫香港的地方。曾经他千百次地想过离开高原,却没想到会用那种方式,会作为一个俘虏。
在添马舰海军基地,他被英国人安排做各种杂役,像美洲鸵一样埋头生活。出于各种考虑,他隐瞒了自己会说英语的事,也不说西班牙语,而是说一种让那些英国人满头雾水的特维尔切语,里面掺杂着他从一个玻利维亚同学那里学来的盖丘亚语。那位野心勃勃的达尔文主义者并没有忘记他的巴塔哥尼亚人,在一个晴朗的夏日从英国万里迢迢地赶过来,最终却因为语言不通败兴而归。
他在添马舰做了四年苦役,后来认识了一位旅居香港的阿根廷裔油画家,向他诉说了自己的遭遇,以及迫切回国的愿望。油画家立刻联系了一位老朋友,是阿根廷一家船舶公司的船长,船长花大价钱买通了英国海军,把他带上了自己的“高乔人”号,辗转去澳大利亚拉上两船煤炭前往墨西哥,在看完世界杯后回到阿根廷。那时他母亲还在人世,整个阿根廷都在为马拉多纳欢呼,只有那个威尔士女人在午夜的圣豪尔赫湾高喊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