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巴塔哥尼亚传奇(3)
微风从窗户缝隙中钻进来。上尉闭上了眼,用拇指和中指摩挲着太阳穴,宽厚的手掌几乎盖住了整张脸,从指缝间能看见他眼角轻微的抽搐。巴塔哥尼亚人沉浸在遥远的纪念里,为了逝去的温情动容不已。对那种感情他无法感同身受,但能充分理解。
过了大概两分钟,他举起酒杯向上尉示意。上尉举杯回敬,表示领情。
回国之后,他的事迹被各种媒体大肆渲染,广泛传播,作为马岛最后的体面出现在公众视野中。英雄的标签在一些对当年的战事耿耿于怀的人群中得到了强烈的响应。随着强烈的响应而来的是巨大的冲击,他的童年、家庭、学生时代、海军生涯,一切都被挖掘出来做了新闻素材。还有他的特殊血统,那也成了他们关注的焦点。他母亲的河谷家族反复宣称威尔士人的开明思想,当初他们如何摒弃世俗之见成全两个坠入爱河的青年人——正是因为那样的天作之合促成了英雄的诞生。特雷利乌的威尔士裔认为他足以与路易斯·琼斯齐名,提议为他在独立广场上建造一座雕像以作纪念。一些人类学家开始重新审视特维尔切族,反思一百多年前的征服荒漠运动对阿根廷现代化进程的真正意义,以及是否应该为土著印第安人普及现代教育。那时他的身边总是围绕着各种各样的人,感觉就像在做梦一样,唯一确信的事情是整个巴塔哥尼亚都在为他欢呼。
再后来,他受到了民主政府的接见,勋章和荣誉也随之而来。他把那一切归功于当年参战的阿根廷军人,把所得的赏赐也都捐给了退役军人联合会,他的名声也越来越响,之后他出任了海岸警卫队的队长,海警们都管他叫“上尉”。
八年前的高乔老梅是一位有着一切航海人优良品质的老船长。他体形高大,性格沉稳,完全吻合他对他父亲的记忆,他也确实在心里把他当成了父亲。每到闲时,他就陪老人一起回潘帕斯草原。在南太平洋航线上,老人是特立独行的海上骑士;在潘帕斯草原上,他是技艺卓绝的探戈舞蹈家。
他到草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学骑马。因为出色的骑术,他成了一名马球运动员,作为三号后卫参加了八七年的世界锦标赛,帮助阿根廷队成功拿到了冠军,代价是在与一个墨西哥球员的冲撞中撞飞了假肢。严重的创伤终断了他的运动员生涯,不过他还是挺了过来,在潘帕斯的天堂中重新恢复了活力。三年前他去了智利观看马球比赛,亲眼见证阿根廷队从美国人手里夺回了冠军头衔。就在那年冬天,他的健康状况恶化,不得不离开海岸警卫队。
说到这里,上尉轻轻敲了敲他的左腿,从裤管里发出一阵低沉的金属声响。那条腿是当年在“九龙”号上被截去的,截肢的原因不是伤势有多严重,而是止血带感染伤口引起的肢体坏死。在香港的那几年,他饱受骨刺和神经瘤等各种并发症的折磨,回国后虽然接受了治疗,但为时已晚,医生宣告说假肢和残肢痛将伴随他的余生。他们给他用了最先进的碳纤维材质,比起钛合金弹性更好,也更轻便,他可以随时踢两脚球。疼痛还是会时常发作,不过对经历过战争的人来说那实在算不了什么。
在高乔老梅的介绍下,他到了一家外贸公司工作。那是一家阿中商会的成员企业,他负责和中国的商贸代表团洽谈业务。他们一方面推销自己的药品和纺织品,另一方面从阿根廷进口大豆和羊毛。除此之外,他们对阿根廷的红酒也很感兴趣。他们天生含蓄激情,表达激情的方式也同样含蓄,红酒恰恰满足了这一需要。他结交了很多BJ朋友,几乎都是因为马尔贝克认识的。
他在贸易公司里过了几年惬意的日子,直到他母亲去世,他意识到自己从未尽到一个儿子的责任,内心痛苦不堪,连回忆也变成了痛苦的源头,最虔诚的忏悔也无济于事。也就是在那时,高乔老梅决定带他出海。老船长很乐意也很放心把船交给他,像往常一样只跑南太平洋航线,出口皮革和葡萄酒,进口电子仪器和音像设备。
短短几年之间,他走遍了太平洋沿岸的各个国家,入冬后就在香港待上一个月,一个人在维多利亚港看夜景到天明。他就一直沉浸在那种自怜自艾的状态里,沉浸在香烟和红酒的梦里,寂寞颓伤,不愿醒来。
那年四月初,高乔老梅带他参加了布市一场为纪念马岛战争举办的退役军人舞会。在舞会上,高乔老梅与一个叫米隆加的年轻女人翩翩起舞。女人不到三十岁,舞步熟练,可以看出是专业人士。
他对探戈并不陌生,少年时经常见他母亲在午夜跳单人探戈。威尔士女人闭着眼,口中哼着轻快的曲调,当他想要靠近时,她总会摇摇头,好像能看见他,不让她的孩子叫醒她的梦。大学时他曾报名参加了探戈社团,但是没人愿意做他的舞伴,高原人的粗犷体貌让他在那些白人孩子当中很不受欢迎。他自学了一段时间,后来觉得无趣就不再跳了,截肢后就彻底断了那个念想。
他看着身穿红礼服的女舞蹈家在舞池中翩翩起舞,感觉在她的周围燃烧着火,于是青春时代缺失的那一部分慢慢回到了他身上。于是在他即将步入四十岁的那个夜晚,他的心里又有了渴望。渴望是如此强烈,巴塔哥尼亚人强烈地渴望爱情,就像走出谷地的人强烈地渴望高原。于是他走出了谷地,走向了高原。静止的时间在他身上重新流动起来。
舞会结束之后,高乔老梅介绍他们认识。老人只说了名字,其它的都留给他们。他认为自己已经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已经失去了那一特权,而且本身也不擅长那种事,所以并不怎么主动,两个人谈得很少。从来都是如此。女人们从来都不喜欢和他谈话。他知道原因在哪里,对此早已不抱希望;而她给了他希望。
女人主动和他谈话,那是他印象中的第一次。她说她认识他,在报纸上见过他的照片,他就是那个从英国人手底下活着回来的海军上尉,最后一个巴塔哥尼亚人。他不识趣地纠正她的话,说征服荒漠运动并没有灭绝他的种族。她看着他,郑重地点点头,然后问他是否可以看一看他的手。他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伸出了手。她仔细端详着他的手掌,眼里充满了光,脸上的惊讶之情就像平图拉斯河手洞里的手印是他留下的一样。
谈话就那样打开了局面。她问他有没有见过磨齿兽。他说没有见过,但他在一本古生物学的书上读到过,书上说是火山爆发令它们灭绝,但他认为是人类的捕杀所致。她似乎很高兴,又问了几个关于特维尔切人的问题,是关于民族历史的核心问题。他应付不来,只好实话实说,坦承自己的无知,对那个种族一无所知。他自幼生活在海军准将城,从没想过血统会对一个人的生活产生影响。
怕她失望,他给她讲了一个故事。有一年夏天,学校组织夏令营去参观冰川公园,在路上他们遇见了赶着羊群去安第斯草原的特维尔切人。几个同学叫嚷着让他去跟他们打招呼。因为虚荣心作祟,他那么做了。他们一看见他的脸就认出了他的身份,然后他们又看到了他身上的球衣和脚上的球鞋,最后什么都没说,继续往西去了。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些越走越远越高大的背影。那时他就明白了,尽管他有他们的血统,会说他们的语言,但对他们来说他只是一个有着相同体征的外族人,他的根不在巴塔哥尼亚——他不是风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