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6章 纷至沓来
陈腴登上喻公庙西侧山头,脱了衣衫就开始日沐。
都说一回生,二回熟。
他第一次采撷日炁都毫无阻滞,第二次自然更加轻松。
刚一坐下便是入定,旋即开始存思日轮。
采撷黄昏之时的丝缕日炁,直到日落虞渊,之后便是存思之妙,炼假修真。
幻想日炁冲和体内的月精,不断滋养五脏和六腑之一的三焦。
暗合四象、狮子、白鹤六道虚影。
陈腴全神贯注,不查身外,忽然一个少年拨开枝蔓,露出一个头来。
“我说哪来的日炁涌动,原来是你在这啊?”
陈腴听闻动静,忽地睁眼,双眼一日一月,与那少年对视。
“王鱼儿?”
少年摇了摇头,“还是我啊。”
陈腴恍然,原来是那伥鬼又借了身躯。
说起来,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王鱼儿”一脸人小鬼大,“纸上得来终觉浅,我倒是看走了眼,没想到你还只是个筑基修士。”
陈腴没有说话,又是刻意地运转起那心湖凫水之法,为自己的心识加密。
王鱼儿咧嘴笑道:“至于这么防备我吗?”
陈腴半开玩笑道:“你不会又要向我打劫日炁吧?”
“王鱼儿”摇头,“我是鬼体,要这日炁作甚?”
陈腴挑眉,意思是他怕这玩意儿?
“王鱼儿”无奈道:“你别在心里叽里咕噜了,我听了脑瓜子疼。”
陈腴翻了个白眼,“那你别听不就好了?”
“王鱼儿”居然点头,“是这么说没错,我的不是。”
陈腴不由侧目,他倒是有几分通情达理。
“王鱼儿”见自己不受待见,倒是坦然,“那你继续修炼吧,我走了。”
陈腴却是叫住了他,问道:“你占了人家的身子,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王鱼儿”摇了摇头,又是笑道:“中午的时候怎么不关心一下那王平?”
陈腴坦然道:“人有亲疏远近,我既眼恶于他,他的死活又与我何干?”
“王鱼儿”摇头,“你这想法很危险啊。”
陈腴气笑了,“你一个作俑者,批判我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王鱼儿”摇了摇头,“别觉得自己这是爱憎分明,念头通达。其实离正道远,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你也算个读书人了,你的‘克己’去哪里了?”
陈腴却是听不进去的,当即反驳道:“那你的正道呢?难道就是半路杀出,剪径路人?”
“王鱼儿”被他噎了一下,哂笑道:“那就当我那是从心所欲不逾矩吧。”
“你快少些放屁了!”陈故气喘吁吁的声音传来。
七十三岁的老先生,登山大为不易。
陈腴见状,赶忙起身前去搀扶。
陈故粗糙的手掌捏住陈腴小臂,对着“王鱼儿”没好气道:“这是你的学生吗?就好为人师?有这功夫,还是找那黑蛇黄麂讲学去吧。”
“王鱼儿”懒着和他争辩,话不投机半句多,转身,双手插兜,慢悠悠离去。
陈故含笑看着陈腴,上下打量一番。
“陈腴,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两个时辰,看样子已经把心湖凫水的手段给入门了。”
陈腴也不是故作谦虚道:“入门还早呢。”
陈故问道:“要开席了,按照南边的习俗,吃饭之前要点炮仗吧?”
陈腴点头。
陈故笑道:“那你先下山吧,我慢得走。”
陈腴想着,陈故老先生不是神仙吗?怎么上下山都如此吃力?
他犹豫着说道:“要不我背您?”
陈故却是毫不客气,笑道:“那你这孩子心肠还怪好嘞。”
陈腴尴尬一笑,也是屈膝弯下腰来。
陈故癯儒一位,分量不重,陈腴背着他步履稳健,很快就下了山。
陈腴感叹得亏自己现在是筑基了,随便早上个三五日,他还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痨病鬼呢。
陈腴在庙后将陈故老先生轻轻放下。
刚走到庙前,就见姬月双手抱胸,站在庙门之前。
好似一尊门神。
两山夹道之间可谓人满为患,却是并没有太多喧沸之声,显然是露筋娘子显灵的震慑。
因着那口大香炉焚烧香烛的余温尚在,没了野神争抢香火,姬月也是不再加以阻止。
此刻那些“善信”便不约而同,纷纷开始燔烧祭品。
庙门大开,天色尚且明亮,透过形同虚设的屋顶,照亮里头的太公菩萨金身。
算是表明他的那些“神明”朋友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归的。
也叫庙前敬奉之人看清楚了,现在只有喻公在,可别送错了香火。
陈腴离着近了,还未自主运转食气之法,香火便丝丝缕缕蔓向他周身。
身旁的陈故见状,一甩袖子,扫退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香火。
看向陈腴,语气略带苛责道:“这香火愿力,你怎么吃得?”
陈腴见他的一脸怒其不争的样子,好似是自己至亲长辈,而自己则是一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儿。
遂有些心虚,问道:“老先生,难道吃不得吗?”
陈故痛心疾首,“什么都吃只会害了你啊?”
陈腴想着,自己现在体内有日炁、月精、灵蕴、文气,再多个香火之气,好像也并不违和吧?
都说鞋合适不合适只有脚知道,至少他吃着很是舒坦,并无异样。
不过陈腴也不会拂了他面子,顺从的憋着,不吃香火了。
陈故问道:“酉时末开席是吧?”
陈腴点头。
“那还有些时间的,我方才看了,庙殿已经被我那神会法兄收拾得差不多了,等会儿咱们关起门来吃饭,也算方便说话。”
陈腴闻言,脸皮一垮,无奈道:“晚上还要聚啊?”
陈故笑道:“聚,怎的不聚?晚上还有新客人呢。”
陈腴疑惑,“还有谁啊?”
陈故道:“李府老太爷李顺福,山里郎中施况,还有一个腐儒,一个本来上不了桌的老家伙。”
“李老太爷也来?”
陈腴闻言一惊,他不是说要避嫌,敬鬼神而远之的吗?
陈故点头,“所以一张八仙桌坐不下,我们要准备一个翻台桌子,已经从李家送来了。”
陈老先生还去了李家?
看来是冲着他的面子,李老太爷才会现身一聚的。
陈腴细数了一下这一桌人,陈故老先生、神会师傅、吕先生、李老太爷、施郎中、黄惊大王、暂居王鱼儿身子的伥鬼,还有一个陈故口中的腐儒和老家伙,加上自己的话,已经十人了。
陈腴想着,都是神仙人物,自己一个山里郎,不如就不掺和其中了吧?
他勉强一笑,说道:“陈老先生,要不我就不上桌了?”
陈故嗔他一眼,没好气道:“来者是客,你不陪待说得过去?”
陈腴苦笑道:“陈老先生,可说都是冲我来的啊,我胆子小。”
陈故轻哼一声,“你胆子是小,但脑子却是不笨,可不都是冲你来了?还想脚底抹油?”
得到这个答复,陈腴也只能硬着头皮了。
招了几个李府家仆相帮,翻台红木大圆桌即便再宽松座席,也能容下十五人,难以从两开的喻公庙大门送入。
这用料金贵,紫檀材质,彩漆描金花,上有三轮盘可以选装夹菜,下方每个席位都设置抽屉,可容宴客之时,客人留下不好面上往来的礼赠。
为免磕碰,陈腴也是累出一头细汗,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
陈故就在一旁瞎指挥,结果越帮越乱。
最后也有些气恼,竟然说道:反正屋顶也快没了,就让陈腴使劲,从上头抛进去吧,让神会在里头接着。
陈腴连说使不得,那样太过惹眼了,还不如拆了庙门。
神会和尚无奈,伸手帮了一把,一出手,大圆好似微微缩小一圈,顺顺当当就被送入庙殿之中。
李府几个家仆面面相觑,都有些惊讶,方才是错觉吗?怎么感觉桌子忽然变小一下,分量也是陡轻。
好在神会和尚出手,还算隐秘。
陈腴在山边点了炮仗,还有一个堪称绚烂的“大旗火”。
家仆将瓷碗、银盂、箸瓶、渣斗等李府餐具摆上桌子,酒水则是黄白都有,临县的乌程酒,州府的三白酒。
连老喻也没有忘记,清供了一坛陈腴都不曾听闻过的十八春,以糯米为原料,搭配清冽甘甜的菰湖水酿造。
然后就是上菜了。
庙内这一桌,显然是李老太爷刻意交代过要加餐的。
八凉,十六热,蜜藕、肴肉、白斩鸡、马兰头……
陈腴只认识还不到时令的腌笃鲜,砂锅红烧肉,清炒的肉丝子,獐、麂、鹿、兔馔单上都有,其余都是花花绿绿,看得出食材叫不出名字。
总之是水陆之馔毕陈。
显然是膳食娘子张嬷嬷大显身手了,宫廷传出来的御膳。
陈故看着一桌菜色,摩挲着双掌,笑道:“今天真是要大饱口福了。”
“王鱼儿”探头探脑走了进来,也不客气,直接拿起供台之上的十八春,至于鼻下一吸,满脸陶醉。
“好酒啊,可惜没上桌。”
陈故一挑眉,不悦道:“放下,这是给你吃的吗?这给今天的寿星公的。”
“就这么放着,他也吃不到,不如我来与他对酌一番。”
说着“王鱼儿”就一仰头,将手中一坛子十八春吨吨饮下。
然后小小的身子当即就瘫软下去。
陈故的视线顺着“伥鬼”转动,又是落在那太公菩萨金身之上。
眉头愈皱,这个混不吝也能修成鬼仙?
陈腴有些担心王鱼儿的身子,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这喝法,不得醉死过去?
当即上前查看,却发现他身上一点儿酒味都没有。
陈故出言解释道:“他没事的,把他扶到位置上吧。”
陈腴点头照做。
又是一人踏入庙门,正是那一对死灰瞽目行路却是无碍的施郎中。
一进门就是怪叫道:“嚯,今天的菜食很好啊,我闻着都饿了。”
陈腴看着那自来熟扯开座椅就入了座的黑心鬼,他算是自己在山里最相熟的人了。
轻咳一声,玩笑道:“施郎中,你空手来的啊。”
陈故先一步开口道:“我叫来的人,能空手?”
施郎中笑道:“那不一定,菜式要是不好,我这顿饭就算白吃了。”
施郎伸手在桌上摸了摸,没找着筷子,直接用手抄了块蜜藕送入嘴里,砸吧起来。
点头道:“味道还不错,是李府那张娘子的手艺。”
刚好身为尚食娘子的张嬷嬷端着最后一道清炒绿叶菜上桌,南边酒席总以此菜清口,作大轴。
听着施郎中评头论足的话,当即不留情面道:“蜜汁桂花藕,临溪县菜市买的,十五文一斤,谁做都这味儿!”
陈故闻言,哈哈哈大笑起来,“你说你装模作样地干啥?”
施郎中面上有些挂不住,转头“看”这张嬷嬷,说道:“心烦易怒,情志不畅,你这癥瘕之症怎么还没好转?”
张嬷嬷更是冷声道:“你这庸医杀人,能看好什么病?没治死就算不错了。”
不待施郎中再说什么,她便直接转身离去了。
施郎中悻悻一笑,替自己找补道:“她肯定是没按照我的吩咐吃药。”
陈腴对此不置可否,施郎中能是什么大医精诚者?
但凡有些水准,只收多些诊金也不会被山里这么多人一致评为黑心鬼了。
陈故一旁撮弄道:“菜你也尝了,自己说的,味道不差,也该上礼了吧?”
施郎中撇了撇嘴,一挥手,一架瑶琴便横在身前。
“拿去!”
陈腴见凭空出现的七弦琴横在桌上,微微挑眉。
这施郎中果然不是凡人。
心中涌现一种预感,这应该就是从自家老桐树上砍下的枝干斫制的瑶琴了。
施郎中略带奚落道:“东西是好东西,可别明珠暗投了,你会弹琴不?”
陈腴咧嘴一笑,毫不谦虚道:“巧了,我还真会。”
施郎中摇头嗤笑道:“只是乱弹出声,谁都行的。”
陈腴懒得自证,李夫子本身就是琴师雅士,学塾关闭之后,能进李府继续求学的四人,哪个不会弹琴?
陈腴虽然对琴操并不热忱,但凭着过目不忘的本领,《风宣玄品》《神奇秘谱》《溪山琴况》等书籍还是烂熟于心了。
陈腴一抬手,便将这一架瑶琴收入掌中。
不免内视一番,这是一架月琴式的瑶琴。
琴身修长,琴首无舌,线条圆润,优雅灵动。
龙池凤沼处有金漆填刻的“振玉”二字,以及篆印:“太古遗音。”
琴身上有两行双钩小篆。
“落落梧桐、凤鸣秋月。月上梢头、凤落梢头。”
然后是草书:“佩剑冲金聊暂据,匣琴流水自须弹。”
陈腴一见,愣在当场,这不是夫子李梧的笔迹吗?
可夫子他不是三年前就离开黄冈岭了吗?
是什么时候题的字?
陈腴按捺心头疑惑,再往下看。
最后是手书一篇,好似墨迹未干。
“养君中和之正性,禁尔忿欲之邪心。乾坤无言物有则,我独与子钩其深。”
陈腴一见,这个手书好像就是陈故老先生的笔墨。
与那记载心湖凫水之法的字迹,如出一辙。
陈腴微眯双眼,看向施郎中,满腹狐疑。
不过他现在的心湖凫水运转稍显稚嫩,也不敢多想露馅。
刚好门外又是来人,也是个生面孔。
是一个皂色深衣的老者,面容清癯,精神矍铄。
只是他面色不太好看,板着一张脸,好似刀砍不进的样子。
也不开口,就直接在施郎中左边坐下。
陈腴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招呼了。
陈故见状,笑道:“申培老哥,你是读书人,进庙烧香,这点规矩总该懂的吧?”
名为申培的老者只是冷哼一声。
“我烧香?只怕他经受不起。”
他嘴里虽然说着怕喻太公经受不起,眼神却是直直落在陈腴身上。
陈腴闻言,呆若木鸡,这声音,好生熟悉!
不正是那镜子窟中两次发声之人?
终于是见着真人真像了,陈腴却是缩了缩脖子,有些发怵。
下意识避开视线,在门外搜寻起吕先生的身形。
虽说吕先生今个中午将他的心事公之于众,但不知为何,陈腴总觉得自己和这位吕先生很是“投缘”。
好似有他在,自己便不至于陷入霣庇之境。
结果就是这般巧合,盼来救星。
吕嬴迈着四方步,跨过门槛。
也不惊讶眼前局面,只是笑道:“还好还好,我不是最晚来的。”
“那我应该也不是吧?”
与此同时,李顺福苍老的声音传来。
丫鬟朱纯一手挎着篮子,一手搀扶着他步入庙中。
李顺福左右一扫,没有招呼谁,自己落座。
他知道眼前都是些神仙人物,但自己也不是山野愚民。
曾经官至菰州知府,兴修水利、改善民生、整顿吏治,加衔至三品,差一步的封疆大吏,也不是没见过真神仙的。
如今这个岁数,只要不违朝廷制度,便是百无禁忌了。
李顺福只是看着喻太公的金身。
扬了扬手,朱纯懂事地将竹篮之中的米糕,摆在供台之上。
之后便退步去到庙外候着。
李顺福低声道:“欠了一甲子多的米糕了,今日总算还上了。”
陈故又是趁机讥诮申培,“老哥,你看看,咱这一桌,就没一个空手来的,独独是你,多跌份啊?”
申培却是不搭理他。
好似是到了卡着食时,参宴之人纷至沓来。
黄衣先生提溜着一个少年的衣领,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进庙中。
差一点,他就成了空手来的了。
黄衣先生将少年按在座上,自己也是就近入座。
转头看向陈故,略带挑衅地低声问道:“这个能算上礼不?”
陈故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汪润,笑道:“差强人意吧。”
胖婶也是奴颜婢膝,躬身走了进来,也不说话,就在一旁做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