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杂志(2024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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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长篇小说 凤舞·少年

1

我和凤舞一起小学毕业,一起升到了中学。我们上的是咸城中学,还在同一个班级,谢文屿、黄小橘、吕素静等几个同学也还跟我们同班。凤舞还是没怎么长个儿,身材纤瘦,但发育得很好,胸前凸起,像结了两只紧实的果子,脸庞也更加标致秀丽,大大的眼睛明亮有神,嘴唇像玫瑰花瓣一样红润,头发又黑又长,尤其是一笑起来酒窝深深的,既娇憨又妩媚,学校里有不少人叫她“校花”。

中学里的活动很多,凤舞是活跃分子,跳舞、合唱、朗诵、打腰鼓、扭秧歌等等都能见到她的身影。除了登台表演,在体育运动方面她更是显露出惊人的天赋,每次学校运动会都能拿到名次。她不仅跑步好,跳高、跳远、标枪、铁饼都很出色,她还打破过学校的一百米跨栏纪录。很难想象她小小的身躯里蕴藏着那么巨大的能量,而且具有那么强的爆发力和持久力。她是我们学校运动会上当之无愧的明星,我们班写到广播站的稿件几乎每一篇都是夸赞她的。我也为她写过不少表扬稿,每一篇都饱含敬佩和羡慕,我把掌握的所有好词好句都堆砌到她身上。我也确实是真心服气她——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比了一项又一项,在大太阳底下晒得黑油油的,她狠命咬着嘴唇皱着眉头时脸上仿佛生出很深的皱纹,获胜时绽放笑容的一刹那又是那样灿烂和美丽。她一次次夺得第一,拿到奖牌,却从来不骄不躁。那种沉着、内敛,我从来没有在同龄人身上看到过。

凤舞的机遇来得很快——就像是天上掉馅饼,一下就砸中了她,然而,长远地看,恐怕未必能说那是好运。

一天下午,放学之后我们几个同学正在操场上玩耍,有一位穿着运动服的年轻男老师径直走向凤舞,问她愿意不愿意参加长跑训练。他说见过她跑步,觉得她很有潜力。他说了几句夸奖和鼓励的话,就要她去领衣服。没多一会儿,这位老师就带着她到操场边的一个小库房里领出了两套运动服和一双跑鞋。幸福来得如此突然,不但是她,连旁观的我都感到万分惊喜。惊喜之外也伴随着羡慕和眼热,好希望被老师看中的是自己。

这位老师不久就成了我们的体育老师,他叫方翱翔,听说是因为工作出色,被我们校长从城郊中学挖过来的。他自创了一套先进的教学方法,既适合普通学生,又适合有体育特长的学生。眼下他正在物色人才准备创建一支校运动队。方老师二十四五岁,身材匀称,肌肉结实,活力四射,却有一种文质彬彬的气质。因为他又帅气又年轻,我们都称他“小方老师”,叫他的口气和声音都和叫别的老师不同。

方老师课上课下都不说方言,只讲普通话,在我们眼里特别清高和优雅。他对学生非常亲切,一点不端架子,深得我们这些初中生的喜爱。他带我们全年级八个班的体育课,上课的时候男女生分开,每节课他为男生和女生安排不同的内容。回想起来,方老师教体育课很有自己的一套,他非常重视我们的力量和技巧,每次上课,先是让我们绕操场慢跑十分钟,算是热身,之后他为我们安排丰富多彩的内容,田径、篮球、足球、排球、体操和武术都有涉及。在他的课上,我跑步的速度和耐力显著提高,跳高、跳远的成绩也大幅提升,还学会了前滚翻、单杠、双杠、跨栏、跳马、三步上篮。多少年后我在健身房听教练说“核心收紧”,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想起正是方老师在课上反复跟我们强调的“中心收住”。当时我并不懂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中心”在哪里,记得我问过他,他在一番耐心的讲解之后说:你静下心来体会一下就知道了。后来我发现他这句话几乎是一个金句,许多事情,静下心来体会一下,确实就知道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听见班上的女同学悄悄议论他,说到他的时候都是很开心很陶醉的样子。我们都喜欢上体育课,方老师的课上我们的笑声最多,他给我们带来的是不一样的新鲜空气。每次上他的体育课,女生们都特别兴奋和活跃,甚至放学以后也会到操场上去观看他训练运动员。方老师成了老师当中的明星。

凤舞每天下午跟着方老师训练。下午有时有一节课,有时两节,她经过特许,顶多上一节课,这可太让我眼馋了。在上自习课的时候,经常可以从窗户里远远看见她在操场跑步,跑了一圈又一圈,那个小小的身影就像上紧了发条一样,能量十足,没有疲倦的时候。她经常要训练到天黑才回家,有时我到操场上边看她训练边等她,但她总也不结束,让我没有耐心等下去。

班级要成立学习小组,老师让大家自愿结合。凤舞和我理所当然在一个组。她去和谢文屿说,把他也拉来跟我们一个组,黄小橘和吕素静也加入我们这一组。分组讨论的时候,只要老师一走开,我们几个就闲聊起来,聊得热火朝天。让我惊讶的是,谢文屿还像上小学时那么腼腆内向,平常少言寡语,但这种时候却异常活跃,学习上的事不必说,他总能三言两语就把老师布置的讨论题目说得明明白白,他跟我们聊的绝大部分都是题外话,天文、地理、历史、生物,知识面广得惊人,好像没有他不知道的。他特别幽默,而且很会搞怪,常逗得我们捧腹大笑。他还给我们讲故事,他的故事离奇惊悚,听得我们一惊一乍,比起老师上课,绝对要有意思得多。我们这个学习小组放学后会留在教室一起写作业,但凤舞要训练,参加不了。谢文屿总是把老师布置的作业记下来,连同她的作业本帮她带回家。

训练占用了凤舞很多时间,回家还有许多家务要做,每天她都忙忙碌碌,作业经常没有做。第二天早晨到了课堂,头一件事就是手忙脚乱补作业。以前她总抄我的,现在有了更好的人可抄,她的作业本下面总是压着谢文屿的作业本。看她埋头奋笔疾书,我心里虽然有一点酸溜溜,但也并不计较。有时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太多她抄不完,我和谢文屿就模仿她的字体一起动手帮她抄。

虽说和谢文屿接触频繁,凤舞却很少跟我谈论他,明显对他淡了。一天,她忽然跟我说起方老师。她用一句俏皮的玩笑话开场,她说:方老师是一只鸟。

我听得一头雾水,不懂她说什么。她笑嘻嘻地告诉我说方老师名字叫方翱翔,她说:你说什么能在天空翱翔?那他当然是鸟啦。

噢,原来是这样。我觉得她这个说法既牵强又幼稚,也只有她想得出。说完这句话,她手舞足蹈,做出振翅飞翔的样子,她心情大好时那种装疯卖傻的劲头逗得我乐不可支。

她以一种天真的姿态让我和她一起猜猜方老师会是一只什么鸟。我说他应该是鸽子吧,因为他长得很像和平鸽。她否定说,他应该是布谷鸟,因为他特别勤劳,每天带他们在操场上跑圈,从来不会累。我说那他就是大雁,他在前面领头飞,你们排队跟着他。她笑,说他那么英俊潇洒,更像是孔雀。我们搜肠刮肚,把能想到的各种鸟说了一遍,最后我们一致认定方老师是鹰,是那种在群山之巅的天空中展翅高飞的雄鹰。

凤舞还告诉我方老师会写诗,他已经写了两大本,正写着的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也快写满了。我问她有没有看过,她点头,绽露出得意的笑容。她带着崇拜和仰慕说:方老师的诗写得特别好。她还说:方老师说了,他的诗从来不给别人看的。她掩饰不住得意和骄傲。

我心里好笑,她语文刚考了不及格,怎么忽然懂诗了,还那样把握十足地赞扬起方老师的诗。

她几乎每天给我带来方老师的各种资讯,通常会用“你知道吗”或者“你不知道吧”开头,比如:你知道吗?方老师会拉二胡。你不知道吧,方老师还会画画。某一天,她又跟我说:方老师唱歌特别好听,他是男中音哎。她会跟我说得十分详细,她所知道的方老师的点点滴滴似乎都不想遗漏。方老师的才艺在她的讲述中越来越多,让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也更增添了他在我心中的分量。

我惊奇地发现凤舞书包里新鲜的物品多了起来,那些东西不像是她自己买的。一天课间,我看她拿出一本《趣味数学》捧在手里认真地阅读,我很好奇,她居然看起课外书来了。她美美地一笑说:是方老师让我看的。我很奇怪,方老师一个体育老师,怎么会让她看数学书。我问她:方老师还会数学?她十分认真地点头说:方老师对数学很有兴趣的,我做不出的题目问他,他都会。

我发现确实有好长一段时间凤舞不抄我们作业了,而且在最近的几次数学小测验中,成绩都在七八十分,不知不觉间她进步还蛮大的。我没想到原来是方老师在辅导她,看来他的辅导还是很见成效的。

2

我听班上的女同学传方老师和教我们英语的宋嘉星老师在谈恋爱,她们用神神秘秘的腔调传播着老师的绯闻,激动的样子就好像她们自己在谈恋爱。

宋老师一年前才从师范学院毕业分配到我们学校,她是工农兵大学生,那时是由基层推荐上大学,工农兵大学生算是凤毛麟角。

宋老师是典型的淡颜美人,细腻的皮肤,鹅蛋脸,褐金色的瞳仁,弯弯的眉毛,笑起来甜到人心里。她身材高挑,夏天她穿着裙摆窄窄的一步裙,露出修长美丽的小腿,让我莫名联想到公园里小船上好看的木桨。那种韵味撩人心弦,难以形容。后来我学到一个词“风姿绰约”,马上就想到了她。

她是学校里最年轻的老师,二十二三岁,我们称她“小老师”。在老师前面加“小”,表达的是我们这些学生特别的喜爱。宋老师性格活泼,喜欢跟学生打成一片。我们在小说学过一年哑巴英语,她带来了全新的教学方法。她用象形的方式告诉我们字母代表的含义,比如A代表贝壳,既是食物又是财宝,D像屋顶,e像眼睛,r像发芽后努力往上生长的秧苗,她还找出相关意思的词汇,让我们对字母和单词的内在联系建立感性认识。她要求我们像小时候学说话一样来学习英语,不像之前的老师那样总是强调语法和拼写,纯粹为了应付考试。她经常在课堂上重复一些句子,让我们做到耳熟能详,能够脱口而出。每次来上课,宋老师都会拎着一只很大的长方形录音机,那时候录音机还不多见,在我们眼里那是极其贵重的教学器材,连碰都不敢碰一下。宋老师熟练地操作着机器,放英语原声给我们听,偶尔还放一些音乐给我们听,课余还会教我们唱英文歌。她的时髦和优雅令我们倾倒。

上宋老师的课从来不会让我们感到枯燥乏味,班上原先英语成绩很差的同学也喜欢上她的课,对学习英语有了兴趣。

宋老师经常会说些有趣的话,不像别的老师一本正经,而且她从来不搭架子,不摆师道尊严那一套。我们课间常围着她说说笑笑,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很吸引我们这些小女生,包括她的穿衣打扮,也成了我们心目中的时尚标准。那时大家都相当朴素,她也不例外,然而,就是一件普普通通的白衬衫穿在她身上也有一种独特的味道。除了容貌、气质出众,她在穿着打扮上也总有点别出心裁之处。比如,她很会搭配衣服,任何时候上衣、裤子和鞋子的颜色都非常和谐,同一件衣服也能穿出不同的样子,她会巧妙地加一条丝巾,搭一个背心,或者套一件外衣,立马让人眼前一亮。再比如,别的姑娘都是中规中矩编两条辫子的时候,她梳一根粗大光滑的大辫子;开始流行梳一根辫子的时候,她扎起了高高的马尾;别人也扎马尾的时候,她把头发顺顺溜溜清汤挂面般披散下来;别人也梳披肩发的时候,她又将头发束起,在头顶盘一个紧紧的发髻,别人也盘发髻的时候;她剪短了头发,烫得弯弯的,就像从黑白老电影里走下来的美人,风情万种。她总是别具一格,与众不同,而且开风气之先。

宋老师妩媚优雅,方老师英俊潇洒,在我们这些刚刚步入青春期的孩子眼里,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当我看到宋老师和方老师站在办公室门口的台阶上含笑说话,看见他们拿着饭盆迈着轻盈的步子并肩去食堂吃饭,看见他们不紧不慢在林荫道上散步,我觉得那就是爱情最标准最完美的样子。

我们喜欢宋老师和方老师不相上下,有时似乎更加喜欢宋老师一点。我们女生不知不觉在模仿她,但其实不过是东施效颦,她举手投足间那种温婉,不是我们这些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学得来的。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凤舞却不喜欢她,也不是一开始就不喜欢,宋老师刚来的时候她也很喜欢她,被她深深吸引,甚至比我们还要迷她。上课时宋老师提问,她举手最积极,宋老师讲笑话,她笑得比任何人更响,课间她会主动帮宋老师擦黑板,还跑很远去食堂替她接开水。可是她突然就不喜欢宋老师了,我丝毫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她上课不好好听,老是没精打采地趴在课桌上,作业也不好好做,作业本上胡涂乱画,错误百出。她还在背地里跟我说宋老师特别坏,特别会装,是个妖怪精——她用的是方言,拖长了音调,听上去充满厌恶,让我大为吃惊,说不出话。她下了这么些结论,却又说不出证据,连一点细节都没有,让我糊涂。我觉得宋老师很好呀,漂亮,温柔,和蔼可亲,听她这些话没法附和。

凤舞甚至会在上英语课时逃课,起先她找训练做借口,但上午方老师不会安排她训练,这明显是谎话,再说宋老师和方老师关系那样近,她撒谎很容易穿帮。宋老师听了不吱声,脸上似笑非笑,显然是不想当面戳穿她。后来她干脆什么理由也不找,人就消失不见了。她的英语成绩直线下降。

某日,宋老师走到她课桌边,俯下身,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她有什么不懂,让她有不明白的问她。宋老师还让她到办公室找她补课,凤舞竟然拉着张脸,说没空,她要去训练。她态度傲慢,就像宋老师求她一样。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学生这样对老师说话。

宋老师却还是心平气和,极有耐心地对她说哪天有空去找她补课都可以,打基础的阶段如果不认真学,后面会很吃力,学起来事倍功半,还可能跟不上。凤舞低着头,皱着眉,一声不吭,就像没听见一样。宋老师一走,她抓起英语作业本,哗哗几把撕得粉碎,看得我目瞪口呆。

3

那时我不懂凤舞其实是在吃宋老师的醋。一段时间之后,我才明白过来。

我完全想不到她会跟宋老师吃醋,她处处和宋老师作对,宋老师上课,她就在下面讲话做小动作,甚至站起来大摇大摆走出教室,扬长而去。宋老师只是看着,不仅没有阻止她,甚至没有说过她一句。她依然脾气很好,就像一个容忍小孩胡闹的家长。

我虽然目睹了这一切,好像并没有往心里去。许多事情,我看见了,却看不懂,或者并不理解真正的意思,或者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然后便下意识地忽略了。我虽然已经十二三岁,但头脑简单,孤陋寡闻,不太懂人情世故。谢文屿好像跟我差不多,对发生在眼皮底下的事情也是视若无睹。他对凤舞还和之前一样,她去训练,他会帮她记下家庭作业,连同她的作业本给她带回家,如果交作业前她没做,或者没写完,他会拿出自己的作业让她抄,也会帮她抄。凤舞接受这一切顺理成章,仿佛他只不过是做了应该做的。

凤舞对谢文屿早已经没有了小时候的热情,她对他的态度很平淡,就像对待普通同学一样,甚至还不如普通同学。她跟谢文屿说话有时会不耐烦,对他有点爱搭不理,谢文屿倒是满不在乎,不管她对他是冷是热,他都坦然接受,从来没有一丝恼怒。他那种沉稳、宽厚、不计较的气度,在我心里引起了微妙的波澜,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对他心生好感。

那一段时间凤舞烦躁不安,而且有点古怪。因为在家里没有地位,她习惯了逆来顺受,可是不知怎么突然就像仙人掌一样浑身长出刺来,性子变得火暴,她跟平和稳重与人为善的吕素静也不对付起来。

吕素静跟我们从小学就是同班同学,她是家里的独生女,我们这一代绝大多数人家都不止一个孩子,独生子女很稀少,她父母又是老来得女,所以特别宠爱她,把她看作掌上明珠。她跟我们这些普通的多子女家庭的女孩不一样,受到非同一般的呵护。吕素静身材细长,长相平平,内向文静,是典型的小家碧玉。她不是那种有心计的人,也没有攻击性,虽是独生女,除了有点娇气,既不霸道,也不自私,算是个老好人。她本本分分,从不惹事,最大的特点就是没什么特点。她爸爸是县委招待所的所长,妈妈是百货公司的会计,同学背后议论她爹妈很会捞油水,老是让她提着大包小包给老师送东西,所以尽管她成绩一般,老师也让她当个小组长。

吕素静家经济条件远好过一般人家,她经常带零食到学校,而且都是放在课桌上让同学一起吃,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是很少见的。和凤舞一样,吕素静也很有运动天赋,她腿长,跑得快,耐力好,同样也是被方老师发现并重点栽培的好苗子。每天下午,她也去参加训练,她比凤舞进运动队晚,但方老师对她的重视程度一点不差,他打算把她培养成长跑运动员。她刚参加训练不到一个学期,就已经在学校运动会上拿了全部长跑项目的第一名,八百米还差一点打破纪录,一时风头盖过凤舞。方老师认为她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对她的训练抓得很紧,对她也格外看好。

一天清晨,我们正在教室上早读课,凤舞脚步很重地走进来,她没在自己位子上坐下来,直奔后面而去。她径直走到吕素静座位前,抬手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突如其来的异响让全班的读书声瞬间停了下来。我们扭头去看,吕素静垂着头,满面通红,似乎被这出其不意的一巴掌打蒙了。片刻之后,她噌的一下站起身,却没有还手。她比凤舞高出一个头,如果打起来,凤舞不一定是她的对手。然而,她捂着被打的半边脸,定定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眼圈慢慢红了,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

她平静地坐下去,面色恢复了正常,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拿起书,做出继续早读的样子。凤舞打了她之后,又恶声恶气地骂了她几句,随后,气呼呼地坐到自己的座位,把书包狠狠地掼在桌子上。

我们很快知道,凤舞这一巴掌打过去,吕素静没哭,有一个人却哭了——她就是宋老师。

那一阵,传言四起,我们平静的生活里浪花翻卷,好多消息纷至沓来。同学们,尤其是女同学们异常兴奋,课间常在一起交头接耳,好像在讨论凤舞为什么要打吕素静,她和方老师及宋老师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们几个人之间的事情被传得沸沸扬扬,肯定少不了口耳相传时的添油加醋。

很久以后,我才听凤舞自己说出那件事的前后经过。

就在她抽吕素静耳光的前一天傍晚,训练完她回到家,才想起书包忘在方老师宿舍里了。谢文屿已经把她的作业本送来,笔家里就有,她可以不用书包里的东西把作业做好,但她想去看看方老师,正好这是个现成的借口。那段时间方老师跟宋老师恋爱谈得热热乎乎,对她的训练不像之前那样抓得紧,让她跑完规定的圈数自己回家,而先前每次训练结束,他会在她做完放松运动后为她测脉搏,布置下一次的训练内容,还会亲自送她到校门口,目送她走远。那是最让她感到温暖和幸福的环节,正是她吃苦流汗想通过训练获得好成绩的动力。然而,因为被妖媚的宋老师吸引,方老师好像没多少心思在她身上,好几次他都跳过了这些她最喜欢的步骤,让她心里非常不痛快。她不敢在方老师面前流露,只能跟宋老师找别扭。

那天晚上她跑到学校,径直去敲方老师的门。方老师屋子的窗户透着灯光,敲门却一直不开。她知道他不会开着灯出去,就在门外等。学校为了有人看管运动器材,让方老师搬到了体育馆后面的这间小房子,窗户特别高,装着毛玻璃,从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她等了许久,天已经很晚,她不知道时间,看教师办公楼那边的灯都熄了,校园里四处黑漆漆的,估计已经十点多了。她忽地听见小屋里有了说话声和笑声,鼓起勇气又去敲门。门还是没开,说笑声也戛然而止。她又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门开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里面走出来的不是她以为的宋老师,竟是吕素静。她穿着一身运动服,脸蛋红扑扑,额头亮晶晶,咧着嘴笑得很灿烂,方老师紧跟在她后面,同样是笑容满面。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抓到了方老师和吕素静的把柄,实在是太意外了,他们三个面对面立定,一时都呆了。她热血上涌,脑袋像开锅了一般,但她心里却是冷静的,冷得像块冰,认定方老师和吕素静之间肯定有名堂。

片刻之后,方老师做出惊喜的样子,问她怎么跑来了。他真的好会演戏啊!她气得说不上话。他是老师,她总不能对他发脾气。她咬牙说一句“我来拿书包”,自己听出声音都变了。等吕素静一走,她迫不及待问方老师为什么那么长时间不开门,他辩解说根本没听见敲门声,刚才他和吕素静在体育馆里打乒乓球,没在房间里。他领她走进门,穿过房间,从侧门进了体育馆,里面果然灯火通明,乒乓球台上一边放着一个球拍,一个球拍下还扣着一只乒乓球,空气中还有没有散尽的运动过后的那团雾气,真像是刚刚经过了一场激烈的鏖战。

方老师的脸冷下来,他没多解释,好像忽然变得理直气壮了,叫她拿上书包赶紧回家,天黑路上注意安全。她能感觉他态度里的敷衍和不耐烦。

回到家,她心里憋着一股气,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感觉事情肯定不是方老师说的那样,对方是老师她没有办法,但她不能便宜了吕素静。煎熬了大半夜,她心生一计,打着手电,在被窝里写了一张纸条,找信封封好,第二天天蒙蒙亮就跑到学校,校园还在沉睡,她从宋老师办公室门缝底下把那封薄薄的信塞了进去。

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们同学的传言很多,据说宋老师一大早到办公室就看到了那封没有署名的信,当时她并不知道是谁写的,她拿着信跑去找方老师,哭着向他提出分手。

那天我们第一节就应该是宋老师的英语课,但她没有来。上课铃打过之后,英语课代表去办公室找她,她不在办公室,后来在方老师的宿舍找到了她。课代表回来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们,宋老师跟方老师在吵架。课代表说,宋老师哭得好伤心。

我们还听说是校长亲自出面替方老师和宋老师调解,本来教师旷课是要被处分的,但校长是个老好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打个哈哈就让这事过去了。方老师和宋老师也不能不给校长面子,他们分开没几天就又复合了。两个人又在校园里出双入对,还是女貌郎才,蜜意浓情,走一路吸引一路的眼珠。我们同学暗中在传是宋老师主动找方老师投降的,因为虽然还没有结婚,她实际上早已经是他的老婆了。

凤舞一下子变得孤僻,她板着一张脸,双目无神,走起路来脚步虚浮,轻飘飘的就像个影子。她妈妈看见她那副模样,就忍不住要骂一句“死相样子”。在学校里她不跟任何人玩,下课独自坐在座位上,小组讨论时一言不发,放学拎起书包就走。闹过这个风波之后,宋老师不再给我们班上英语课,她和另一位姓汪的英语老师对调,去教楼下的四个班。凤舞和吕素静的训练也停了,方老师除了上课,不来我们班级。过了一阵,因为要代表学校参加省运动会,凤舞和吕素静两人的训练又恢复了。每天下午她们还是照常去操场训练,方老师对她们还和以前差不多,凤舞却拿着劲,时常还要耍点小脾气,方老师对她很宽容,大人不记小人过。他尽量安排她们两个保持一定的距离,一个在操场这头,一个在操场那头,免得再打起来。吕素静始终隐忍克制,委曲求全,这让凤舞对她越发讨嫌和憋气。

4

新学期来临,我们初二了,班上同学对男女之事传得越发起劲,大部分人还是似懂非懂,说的话幼稚可笑,但那种蠢蠢欲动的气氛却很浓。那时经常开门办学,说不上课就不上课,一会儿学工,一会儿学农,一会儿出门拉练,老师和学生的心散了,都没有心思坐在教室里好好上课,不过一天一天过得倒是闲散轻松。

忽然学校里风传方老师作风不好,和不止一个女老师谈恋爱,脚踏几只船。我们不知真假,也不知这些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那时方老师和宋老师马上就要结婚了,两个人看上去感情很好,我们看见他们一起买回脸盆、热水瓶、痰盂、被子、枕头等等,两个人喜气洋洋,十分恩爱。因为有了上次的波折,宋老师对方老师盯得很紧,除了上课,他们形影不离。说方老师同时还跟别的女老师谈恋爱,恐怕连宋老师都不相信。有人说他们出双入对是做给别人看的,为的是各自的面子。还有人传方老师和女学生不清不爽,跟校花暗中来往——“校花”指的无疑就是凤舞,一时间方老师和凤舞被卷入舆论的旋涡。

不过流言对他们似乎并没有多少影响,至少表面看上去是这样。方老师在忙结婚,凤舞该上学上学,该训练训练,然而她心情显然很不好。打了吕素静之后她并没罢休,一直跟她疙疙瘩瘩。吕素静一味退缩,凤舞却逮着机会就挑衅,她在家里常受几个姐姐欺负,积攒了丰富的斗争经验,知道怎么气人,也知道怎么挑起和激化矛盾,吕素静在她面前就像一只软柿子,她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吕素静只会忍气吞声,经常吃哑巴亏。

夹在两个爱徒中间,方老师努力对她们做到一碗水端平,尽管就像走钢丝,难度很大。作为老师,他还要表现得若无其事。他一直在两个女学生之间穿针引线,竭力缝合她们的裂隙,让她们化敌为友,无奈他的付出与成果南辕北辙,他越是努力,她们的矛盾越深。只要他和这个接近一点,说话多一点,关照得多一点,另一个就会非常生气。凤舞火暴,硬起来像块石头,动不动就罢课不练了,有时人虽然还在操场,叫她跑她也跑,但跑不了多一会儿就瘫坐在草坪边上,就像算盘珠子,不拨不动。吕素静柔顺,有气闷在心里,但暗中也是别别扭扭。那一段她脸色枯黄,腿上没劲,跑步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马上就要参加比赛,方老师很焦急,让她把精神放到正事上,不要纠缠那些鸡毛蒜皮,结果效果更坏,她干脆病倒了,连训练也去不了。之前花了那么大力气培训她,眼看她连比赛都不一定能参加,方老师很受打击。大概他认为这都是凤舞挑起的,对她偶有愠色,抓她的训练也不如之前上心。

凤舞把这些账都记到吕素静头上,本来她就嫌恶她,这下更要变本加厉报复她。她故意把她的运动服丢在地上,把墨汁打翻在她的作业本上,趁她不在把她发回来的试卷撕碎,有一天吕素静的运动鞋里被人放了几颗图钉,还是尖头朝上的,虽然不能证明是凤舞干的,但她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她还扬言要打吕素静,吕素静在上学的路上果真遇到了一帮流里流气的小痞子,他们拦住她,用污言秽语辱骂她,还威胁她,纠缠了她好半天不让她走。虽说没有打她,她吓得不轻,到学校报告了老师。班主任赵老师召开了整整一节课的临时班会,提醒我们在校内校外都要注意安全,还特别告诫大家在校内校外都要严于律己,不交不三不四的朋友。赵老师是个非常温和的人,这一天却声色俱厉,他锐利的目光一次次停留在凤舞的身上,我们都知道他是在警告她。

方老师倒是淡定,他对凤舞和吕素静之间的摩擦似乎尽量忽略,也许他心里也急,但不太显露。他有意无意对吕素静多了关照,比如提醒她增减衣物,热身时要活动开,给她测心率更加频繁和仔细,对凤舞他从不施压,即使不少人把她说成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挑事精,他不仅没有附和半句,还对他们强调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在大家的眼里他就像一个疼爱孩子的老父亲,一意孤行地维护着两个学生,淋漓尽致地展示出啥叫手心手背都是肉。对于他自己和凤舞的流言蜚语,他并不怎么在乎,有好事的人把话传给他,他也就说一句“身正不怕影子歪”。他走在校园里还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学生们都是老远跟他打招呼,他也是热情洋溢地回应,他的课上依然充满了欢声笑语,他仍然是我们最喜爱的老师。宋老师似乎跟他冰释前嫌很信赖他,尤其是看到他两个得意门生都在惹他生气,她开心得很,对凤舞和吕素静表面上也能做得客客气气。

有一天突然就出事了。那天,我们正在大操场上准备做课间操,大家已经排好了队,但队形还是松散的,同学们交头接耳,打打闹闹,和平常一样,还没有形成整齐的方阵。学校的大喇叭在一阵刺刺啦啦的电流声后响了起来,播放的不是广播体操音乐,而是传来教导主任难听的公鸭嗓子,说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让大家不要讲话,保持安静。

说时迟那时快,几条大汉呼啦一下冲到前面,团团围住了领操的方老师。刹那间我们都惊呆了。没等我们反应过来,教导主任在大喇叭里厉声宣读方翱翔犯了流氓罪,已经被学校除名,从此他不再是人民教师队伍中的一员,他的所作所为玷污了“老师”这个光荣的称号……操场上鸦雀无声,我们都吓傻了,眼睁睁看着几个满脸横肉气势汹汹的家伙像饿虎扑食一样把方老师扑倒在地。紧接着的一幕既残暴又难看,头天夜里下了雨,操场地上还很潮湿,他们用力把方老师摁倒在泥泞里,他的运动衣和运动裤上沾了大片的泥水。他们粗鲁地把他逮走,还当着我们的面给他套上了一副寒光凛凛的手铐。

刚才还是晴空万里,阳光明媚,突然之间乌云密布,阴风阵阵,我们陷入一种大难临头的惊恐之中。也许天气并无变化,恐惧来自我们的内心。凤舞排在队列的最前面,她一样眼睁睁目睹了这一幕,她吓得呆若木鸡,她内心受到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

那天方老师被抓走之后,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等等出现在操场上,他们一个接一个讲话,义愤填膺地声讨方老师的罪行。他们对着嗡嗡作响的麦克风说他是一个恶贯满盈的流氓和十恶不赦的教唆犯,他将被绳之以法,接受法律的审判。那天我还听到一个词叫“法不容情”,心里更增添了惧怕和重压。那个时候经常开批斗会,对这样的场景我们并不陌生,而且习以为常,但我们从来没有眼睁睁看见过一个朝夕相处的老师被铐上手铐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押走,况且,方老师是我们特别尊敬和喜爱的老师,那种震惊和惶恐难以描述。

回到教室,我一直在瑟瑟发抖。全班气氛沉闷,平常乱糟糟的自习课也没有人讲话。凤舞一进教室就伏倒在桌子上,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吕素静和凤舞一样,也是趴倒在课桌上,她的同桌发现她面色煞白,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淌,叫她也不回应,赶紧报告老师。老师派同学跑去叫来医务室医生,给她扎了好几根银针,她才哇的一声哭出来。

方老师被抓走之后,学校倒是并没有追究和他相关的人和事。逮走方老师那会儿宋老师不在场,她在办公室备课,高音喇叭里的每一句话她应该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她是方老师的正牌女朋友,出了这样的事情,她蒙受的打击和羞辱难以想象。起先她还很坚强,每天腰背挺得笔直照常在楼下给四个班上课,就像什么事没有发生一样。但她坚持了两三天就败下阵了,她上着课就晕倒在地,从此再没见她出现在课堂上。后来她调离了学校,听说颇费周折,学校这边发出了调令,但之前特别想挖她的教育局却一直不肯接收她。她在家待业了两年,发奋读书,考了两次,考上了广东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听说毕业之后嫁给了一个华侨,跟着丈夫去了南美定居。

5

尽管凤舞和方老师的事一度传得厉害,连一向见人三分笑对什么事情都打哈哈的校长都正颜厉色地在全校大会上说“哪行都有哪行的规矩,师生恋必须禁绝”,但学校并没有怪罪到她头上。方老师被抓,好像所有错都由他一个人顶了。凤舞学还是上得好好的,没人找她麻烦。班主任赵老师在班上三令五申,不允许同学提这件事。吕素静更是几乎没有受到影响,估计没人相信方老师会对她动心,因此干净彻底将她排除在舆论之外。

学校里的风波很快平息,至少是表面上平息了,但是在家里,凤舞的几个姐姐却抓住这件事大做文章,话里话外奚落她,嘲讽她,挖苦她,跟她吵起架来还恶毒地咒骂她,仿佛让她难堪和难受是她们最大的快乐。常常她们四个围攻她一个,她们说出来的话尖酸刻薄,句句戳心,总要把她怄哭为止。有几次我和同学黄小橘在场,她的姐姐当着我们也一样不肯放过她。

四个姐姐气她丢了她们的脸,对她同仇敌忾,把她看作眼中钉。她们串门上街都不带她,有时候一家人出去走亲戚,她们嫌她碍眼,叫她离远点,不要跟她们走在一起,免得碰见熟人难为情。

爸爸妈妈对她也相当冷淡,也许说讨厌她有点过头,他们不喜欢她是真的。她小的时候他们还做做样子,嘴上会说自己家的孩子个个喜欢之类的话,渐渐也懒得说了。她在学校里的事情让他们坍台,跟街坊吵架时人家骂出来让他们吃瘪,他们连样子都不装了,对她说话粗声大气,想骂就骂,想打就打,毫不掩饰对她的嫌弃。他们给孩子东西都是先尽那几个挑,给她的都是别人挑剩的,有时候人人都有的,唯独就缺她的。晚爹爹死后她没有添过一件新衣服,尽管她没怎么长个,那些衣服穿在身上也都小了,她将就着,从不抱怨,也不提要求,就像麻木了一般。

她奶奶和外公外婆常年住在一个家里,也没有谁会出来替她说句话,更谈不上保护她。他们在家没啥发言权,话里话外却瞧不起女孩子,对她们姐妹几个都没有好脸色,只喜欢大喜一个。

她奶奶对凤舞尤其不好,跟她说话总是皱着眉头,恶声恶气。她成天嘴角叼着根香烟,太阳穴贴一块圆膏药,脸上阴阴的,斜着眼瞄人,动不动就张嘴骂上几句。晚爹爹去世之后,她脾气更大,除了孙子,看谁都不顺眼,看凤舞更加像仇敌一般。家里的脏活累活,只要看见她就支她去做,老听她喊“小五子,去把门前鸡屎扫扫”,要不就是“死丫头,小马子快满了,留着闻臊啊,还不去倒掉”,再不就是“稍点去烧饭,我看你闲得爪子都长毛了”。凤舞做得好,她不吭声,做得不好,她劈头盖脸骂过去,有时候手里的鸡毛掸子、笤帚把子就上去了,甚至还拿烟头烫她。她牙齿快落光了,嘴巴瘪瘪的,一说话露出黑洞洞的豁口,那颗孤零零的大金牙还在嘴里一闪一闪的,很丑很瘆人。凤舞晓得奶奶心里对她一直很有气,因为晚爹爹活着的时候对她好,奶奶很不满,还不好说出来。所以在奶奶面前她总是小心翼翼,甚至还有点战战兢兢,生怕做错事情被她抓到。晚爹爹临终前特为关照她多照应奶奶,她听进去了,不管奶奶怎么不待见她,她对奶奶的事情都会很上心。奶奶有点头疼脑热,她在床头替她端汤递水,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有时候干脆连学都不上,在家服侍她。奶奶要靠她的时候,嘴头子上也会说几句夸她的话,病一好就又对她冷冰冰,还要鸡蛋里挑骨头,看她一百个不顺眼。不管她怎么做,也打动不了奶奶的心。

6

家里难得还会为凤舞说几句话的是她的小姑妈和小姑父。小姑妈上过中专,是兄弟姊妹当中学历最高的,毕业后先在一所农村小学当民办老师,后来她自己想办法,通过曲里拐弯的关系,调到城郊的医院当上了护士。当初小姑父看上她就因为她文化高,工作好。小姑父自己只上过半年初中,他说自己实实在在就是小学毕业水平,他是苦出身,爹妈都是上岸定居的渔民,据说是因为得罪了恶霸,在水上混不下去,才到岸上的,没有一点根基,处处受欺负,从小就学会了忍辱负重。他六七岁就在社会上闯荡,练得相当精明活络,见人笑容满面,说话周到好听,做事热心快肠,走到哪里都有朋友。船厂招工,他不够年龄,厚着脸皮混了进去,又靠着熟人照应帮衬当上了技术员,在厂里混得风生水起,评劳模选标兵都有他的份。他还暗中做一点水产生意,口袋里多了几个活便的钱。凤舞的爸爸妈妈常常对他面露羡慕,嘴里啧啧有声夸他有本事,是个路路通。当时社会上打击投机倒把,“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标语贴得到处都是,像他这样有经济头脑还胆大的人不多。

晚爹爹去世后,小姑妈和小姑父成了凤舞家长辈中最有见识的人,关键是他们还拿得出钱,所以他们开口说话很有用,凤舞当初正是靠着他们说话才没有辍学,她家姊妹几个对小姑妈和小姑父也格外尊敬和喜爱。

小姑妈和小姑父很文雅,他们从来不高声大气说话,更不乱发脾气,夫妻俩相互说话也是轻声慢语,真像书上说的相敬如宾。特别是小姑妈,总是笑眯眯地跟着丈夫,他说什么,她都赞成,十足的夫唱妇随。小姑父除了一条腿有点瘸,长得算是仪表堂堂,小姑妈虽说貌美如花,却朴实淳厚,一点不娇气,天长日久,别人都说他们两口子特别有夫妻相。

小姑妈和小姑父看见凤舞家里人这样对待她,有时也会笑嘻嘻地打圆场,不过他们极注意分寸,话分几头说,一个都不得罪。他们难得也会带凤舞回家去吃顿饭,只带她一个,连大喜都不带,算是给她撑腰。当时我不懂,后来明白这可是大情大义。长大以后聊起来,凤舞不止一次这样说,对他们充满感激。可是当时她只要去小姑妈小姑父家吃过饭,回到家等着她的是几个姐姐极其难看的脸色和变着花样对她的作践。小姑妈小姑父毕竟担当不了晚爹爹的角色,我们那里的老话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照理娘家的事小姑妈都不应当插嘴,哪能管到哥嫂家里头的事?小姑父就更加是外人了。

凤舞在学校里和家里都不舒心,没有温暖,没有爱,她似乎有点干脆破罐子破摔,结交了一些街上的孩子,大多数是我不认识的,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跟他们搭上关系的。那些孩子比我们大,大概十六七岁,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黄军装,或者是厂里发的工作服,也有赶时髦的,穿起了方领和尖领的衬衫,领子无一例外翻在外套上面,带着牛皮烘烘的优越感。他们常聚在一起抽烟喝酒打架,家里大人管不住,街上循规蹈矩过日子的人对他们都很黑眼,不让自己家孩子接近他们。凤舞跟他们混在一起,也带上了几分野性。同学背后说花凤舞变成了小阿飞,我不懂“小阿飞”是什么意思,他们说就跟小流氓一个意思。凤舞被同学看成不三不四的人,我心里真替她难过。

和吕素静闹翻之后,她和我还有谢文屿、黄小橘几个也疏远了,她独来独往,像个独行侠。不久之后谢文屿转学去了青海,说是他爷爷病了,奶奶成天要服侍他,还要帮他叔叔婶婶家做饭看孩子,实在忙不过来,打发他去西宁跟他爸爸。谢文屿一走,凤舞又是那样阴阳怪气,我们原来的课外学习小组就彻底散了,我们都并到了别的小组。

一天临近黄昏,凤舞忽然急匆匆跑到我家来,这是多少时候没有过的。她跑得气喘吁吁,站在我家门口喊我出去。她神色慌张,说有话要对我说,我也跟着她紧张起来。但她没有马上说,和我在我家后面的体育场转了好一阵子才对我说,她爸爸叫她晚上去拖拉机厂见魁五。

我听了吓一大跳。魁五是工厂区出了名的痞子,他手下有一帮子小兄弟,都是打架特别凶,在街头称王称霸的。前些年大人分帮分派,派系之间经常武斗,大人不打了,孩子却不停手。据说魁五那派是各派当中最厉害的,经常听到他们把谁的胳膊打折了,或者把谁的脑袋开了瓢,连他们的对头都不敢惹他们。魁五这个名字让我听了胆战心惊,我不知道凤舞的爸爸为什么要她去见他,而且她明显害怕极了。

她用焦躁的口气说:要是明天上学我没去,你就到造船厂告诉我小姑父,人家要不让你进,你就说有急事找吉益升,你还认得造船厂的路吧?

我马上想到她肯定是怕有去无回,才来跟我暗中约定吧。我奇怪她为什么不叫我去跟她爸爸妈妈说,至少是去跟她小姑妈说,他们不是跟她更亲吗?

我追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起先她不肯讲,后来还是说了出来。

事情是这样的,有个小混混盯上了她家大姐花小春,说要跟她交朋友,她去上学经常被那个人跟踪。隔了没多久,又有一个小痞子也来找她交朋友,还威胁她说不答应的话有她好果子吃。这两个人都是魁五的手下,他们找花小春是不约而同。每天上学放学花小春都胆战心惊,既要躲过这一个,又要再躲过另一个。她在家哭过好几次,爸爸妈妈都不当回事,后来她害怕得不敢出门,他们就叫花小夏跟着她,给她壮胆。很快花小夏也被人盯上了,也有小混混拦她的路,纠缠她,她胆子大,倒也不害怕,跟小混混对骂,差点和他们动起手来。再之后,花小秋也被小混混起哄,她回家告诉爸爸妈妈,爹妈还是不当回事,说光天白日的,几个毛猴子能拿你们怎么样,还有没有王法啦,他们动手你们不会喊?弄得她们上学只能结伴去,不敢单独出门。

前些时候,花小春回来说,老去堵她的两个小混混不露脸了,有个不认识的半大男孩跑去对她说他们的大哥魁五看上她了,叫她识相点,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家里没有人认识魁五,不过都听过他大名,知道他练过武,身上有功夫。妈妈一听脸色陡变说没得命了,这下子碰到真老虎了。爸爸也好像突然之间醒过神来,他不怕小混混,但对魁五不敢不当一回事。他担心魁五来横的,万一要是他开了头,那些小喽啰说不定就壮了胆,家里大大小小有五个女儿,他不敢不上点心。

7

那天傍晚我们两个在体育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凤舞紧紧攥着我的手,她的手指冰凉,却一直湿湿地在冒汗。我知道她既害怕又委屈,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她说得吞吞吐吐,颠三倒四,不过我还是大概听明白了事情的经过。魁五不像那些鲁莽的小混混,他从来没有在路上堵过花小春,他直接到学校里去找她,大大方方对她作自我介绍,跟她闲聊,说的都是平平常常的话,一句没提要和她交朋友,她也不好拒绝他。他经常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假装与她邂逅,花小春知道他是有意的,看他笑容可掬,客客气气,不好不理他。一来二去,他们两个熟识起来,处得也蛮自然。魁五没有一点过分的举动不说,而且他一出现,以前纠缠她的小混混们不再骚扰她,两个妹妹也都清净了。花小春逐渐放下了戒备,可是,一天魁五忽然拿出一封信,彬彬有礼地交给她,让她回家看,看完再答复他。

那是一封五页纸的信,上面绿豆大的字写得密密麻麻,不仅花小春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厚的信,她家祖祖辈辈大概也没有人收到过这样的长信。这封信写得字迹端正,用词讲究,还引经据典,有些高深的句子她家没有一个人看得懂。魁五在信里夸赞花小春“美丽,大方,高雅”,向她表达了倾慕之情,希望跟她“进一步发展革命的友谊”,她当然明白他说的什么,害怕的同时也很骄傲和得意,尤其是“高雅”这个词,让她受宠若惊。她献宝一样把信拿给几个妹妹看,连凤舞也看了,她说魁五的信写得特别浪漫。爸爸妈妈晓得了这件事,气得大骂魁五“杀千刀的”“混账王八蛋”,叫花小春划根火柴把那封信点了烧掉,不要去理睬他。花小春表面答应,实际上她把那封信当宝贝收得好好的,用围巾一层层包起来,藏在枕套里。

花小春收到情书不久,魁五到学校去找她,问她考虑得怎么样。她听父母的话,一声不吭。魁五耐心很好地找了她几次,每次她都一样是缄口不言。后来魁五又给她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比第一封信要简短得多,只有寥寥数语,提出三天后请她去拖拉机厂玩玩,想和她当面谈谈。花小春又把这封信交给爸爸,两只美丽的大眼睛里含满泪花。

爸爸火冒三丈,跳着脚说小痞子欺人太甚,屎都敢拉到他头上,还把门背后的铁锹抓在手里,说要去跟他拼命。妈妈也很气,不过她是看这个当爹的这副虚张声势的样子来气。她朝他泼冷水,两个人没说几句就吵起来,一通恶骂之后,夫妻两个互不理睬。

家里有了不好办的事情爹妈就吵架,吵过之后就冷战,凤舞见得多了。以前他们拖一拖也能把事情拖过去,不过这次遇到的是魁五,他既认真又固执,三天之内,一而再,再而三地找花小春,每天都是放学后在校门外同一个地方等她,他斯斯文文,面带微笑,跟她说你用不着怕我,我是受过教育的,你不要听外面的人瞎说,我是不会胡来的。但他越这样说,花小春越是紧张。他还提出要请花小春去馆子里吃饭,花小春长这么大还没下过馆子,她哪里会随随便便跟个男的去那种要花老多钱的地方?她怕被人家晓得了戳她脊梁骨。爸爸也说,要了老命了,这是埋到家门口的一颗雷啊。

一家人都悬着心等着这一天。

这件事要说从头至尾跟凤舞没有一点关系,到了第三天,一大早上爸爸突然喊醒她,对她说:你不是跟那帮人熟吗?你去跟他们说说,叫他们不要再缠你大姐了。她睡得迷迷糊糊,赶紧翻身起床,反应过来爸爸是要她出面,她战战惶惶地说不认识魁五,爸爸直着嗓门说:你整天在外头七混八混,人家喊你小阿飞是白喊的,当我不晓得?

爸爸话虽说得重,态度倒不凶,面色也不狰狞,他还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显得对她蛮器重,也蛮交心。

他对她说:你晓得吧,反正你大姐是不能去,十八岁的大姑娘,我能让她往流氓窝里蹚吗?万一把名声弄坏了,害的不是她一个,一家老小都要让人家骂死的。不去的话,我就怕魁五那边没得完,那个人,听说刚得很,不达目的不罢休。所以我思来想去,不如你去跑一趟。你人小没得事,我教你一句话,你一进门就说把他听,你说你才十三岁,还是小伢子,你就问他怕不怕吃官司。

我担忧地问凤舞:你真的要去呀?她缩着头说:我不去我爸爸要打死我的。她反过来安慰我说没事,她咧嘴一笑,但笑得极不自然。

我们在体育场门口分别的时候,我目送她匆匆走远,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惆怅和担忧。

第二天去上学我心情比考试还紧张,好在一进教室就看见凤舞端坐在位子上,心中一块大石头顿时落了地。她朝我嫣然一笑,笑得会心会意。

下了课她迫不及待把昨晚去拖拉机厂见魁五的经过讲给我听。她回到家还没吃完晚饭,魁五就派了两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到她家门口候着——不是来接她,是来接她大姐的。两个男孩稀里糊涂带上凤舞就走。到了拖拉机厂,他们把她领到大礼堂,魁五端坐在主席台上,旁边还直挺挺站着两排大男孩,个个人高马大,一脸严肃。魁五一看是她不是花小春,怔了一下,跟带她来的两个人轻声嘀咕了几句,转过来和颜悦色地问她:你大姐怎么不来?她回答说:她不敢来。魁五听了笑笑,一点没有为难她,只说她不来就不来吧,说一声就行了,用不着差你跑一趟。她没有说是爸爸让她来的,也没有说爸爸教她说的话,不是忘记了,而是觉得那样说太不礼貌了。

她看魁五没有生气,赶紧拍他马屁说:你的信写得真好。魁五惊愕地说:你也看了?他看上去不但没有不高兴,好像还有一点小得意。

魁五请她坐,还请她喝汽水,她觉得他不像人家传的那样凶。他让她带话给她大姐,说他就是想跟她交个朋友,是诚心诚意的。她回他说:那也要她心甘情愿才行吧。魁五说:我没有强迫她,而且我不可能强迫她的。她灵机一动说:我大姐配不上你。

凤舞对我说她没有说假话,她确实觉得魁五不一般,她用了“气宇轩昂”这个词形容他。

她说魁五跟她聊了好一会儿,看天黑下来,让她早点回家去,不要让家里人着急,他还是叫那两个男孩护送她回去。她走的时候,他一直把她送到拖拉机厂大门口,还关照她说,有事情就来找他,不要见外。他郑重其事对她说:哪个敢欺负你,你就说魁五是我大哥。

我觉得她对魁五好像蛮有好感的,这个变化也太大了吧。

8

凤舞家里谁也没想到这件棘手的事情会这样太太平平就过去了,她爸爸妈妈显然是有点惊喜的。经历了这么一件事,凤舞反倒振作了不少,不像之前那样蔫头耷脑,也不像之前整天往外跑,疯得不着家。用她爹妈的话说:她精神头起来了。她爸爸妈妈用一种既像是夸奖又像是挖苦的口气说她“你厉害啦,流氓窝子平蹚”,“了不得,跟痞子王都攀得上,以后一家老小就全靠你啦”。而实际上,她在家里的地位并没有改变,爸爸妈妈对她还是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几个姐姐还是相互抱团,对她不阴不阳,还不时想点小花招坑害她。花小春对她比以前稍微要客气一些,或者说是做得要客气些,毕竟她帮了她,替她去冒了险,排了雷,不过客气得很有限。

在学校里凤舞又像以前一样风头十足。听同学传,好多男生对她着迷,有不少是高年级的,男生给她递纸条,她不像别的女生遇到这种事情羞羞答答,甚至害怕,她大大方方,一点不尴尬。男孩子约她,她也肯跟他们出去吃东西,那些胆子大的男生敢找她碰碰运气。有人夸她性格好,也有人说她脸皮厚,还有人说她不自爱,对她褒贬不一。我听说有几次她和男生在点心店里被人撞见,报告给班主任,当时和前几年比,风气已经开放不少,但成年男女谈恋爱尚且偷偷摸摸躲着人,她才十三四岁,不遮不掩,大大咧咧,明目张胆跟男生走在一起,简直大逆不道。赵老师大概觉得不管实在不行了,让班长捎话去请她家长到学校。凤舞从外面疯够了回到家,她不知道班长已经上过门请家长了,只见妈妈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朝她飞过来,对她又拧又掐,又刷了她一顿大耳刮子。爸爸妈妈一起朝她破口大骂,把最脏的话都骂出来了。

凤舞的爸爸妈妈嫌她在学校丢面子,说不好意思见老师的面,从此再不去开家长会。他们派她的姐姐去,四个姐姐也是推来推去。大姐胆小怯懦,不爱出头露面,自己的事还怵呢,不是自己的事,她躲得远远的。三姐四姐比她大不了多少,跟她打架占不到上风,心里有气,懒得管她的闲事。二姐花小夏泼辣能干,又好出风头,所以就由二姐去。可是二姐跟凤舞关系最不好,每次开过家长会回家都没有什么好话,不是说老师批评她,就是说老师让她补考补作业,回回气得她爹妈要吐血,不打她一顿不解恨。

很快就是期中考试,三天考了六门,到最后一天,凤舞居然在考场里睡着了。那天下午考数学,数学老师在监考时发现她趴在课桌上,头枕着铅笔盒子,还以为她不舒服,仔细一看,她竟然睡着了。当即把她拉起来,轰出教室,让她站到教室外面去醒醒神。

考试结束,数学老师把她叫进教室,对我们全班进行训话。他足足讲了一堂课,火力全开,发泄着心头恨铁不成钢的怒气。放学以后凤舞拉着我和她一道走,我以为她心情低落,想让我陪她。她也确实情绪不佳,但却不是因为被老师训了,而是另有原因。

走出学校,她突然站定对我说:魁五要走了。

我很惊讶她不为自己着急,竟还有心思关心魁五的事。看她的样子,魁五的事好像更加重要。

她情绪转得飞快,忽地一扫沮丧,神气活现地对我说:魁五要去当兵了。

当兵在那时候是件特别令人眼热的事,一般除了自身条件好,就是家里有门路,而且还能躲避去农村插队,算是特别好的一条出路,我想不到魁五那样的小痞子竟然能去当兵,惊讶得说不出话。凤舞不管我的反应,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说:你知道考数学的时候我为啥睡着吗?题目太难我不会做是真的,其实我连卷子都没有看到底,我困得实在是不行了。她掩口而笑,神秘兮兮地说:昨天夜里我后半夜才回家,躺下睡不着,就跑到窗口看月亮,月亮好亮啊,像个水晶球,直到天亮我都没有睡着过一秒钟。

她娇羞地笑,面颊绯红,欲言又止。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种痴痴的样子,而且也从来没有听过她用这种抒情的调子说话,直觉她肯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我问她:你为什么睡不着?她附到我耳边悄声说:我去给魁五送行了。

她就像忘记了刚才学校里的不快,兴高采烈地讲起前一天去给魁五送行的事情。在她嘴里,魁五成了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她说魁五当兵是他自己跑去找带兵的干部说的,他跑了无数趟,看到首长忙,就远远躲开,等首长一个人的时候,就凑上去跟他说话。有时也说不上话,就是在人家身边站一会儿,一来二去,首长记住了他。他终于候到一个机会,在首长独自散步的时候跟上去,和他聊天,谈自己读过的书,首长对他好像蛮有好感,夸他机灵。再之后他鼓起勇气开口求这位首长带他去部队,首长答应帮忙,后来就真的成功了。他是他们学校唯一一个去当兵的。

她带着炫耀跟我说起昨天魁五家摆酒庆祝,居然请了她。最让她激动和骄傲的是连她大姐都没有请。魁五不追花小春了——她一字一顿口气肯定地向我宣布这个消息,掩饰不住发自内心的得意。她欢快的样子就像阳光下的蒲公英,全身轻飘飘的,马上就要随风飞起。

她详详细细跟我讲了到魁五家吃饭的经过,描述了她吃到的那些好吃的饭菜和点心,说得眉飞色舞,小脸泛光,馋得我口水都快流下来。她说魁五的爸爸妈妈烧了好多好菜,斩了肉团子,炖了老母鸡,煎了大带鱼,炸了藕夹子,菜把桌子堆得满满的。肥的精的,咸的甜的,油汪汪,香喷喷,她家过年都吃不到那些好东西。她说长这么大,爸爸妈妈出去吃酒席从来不带她,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头一次吃宴席居然是在非亲非故的魁五家。

在魁五家她还有一个收获,就是学会了打扑克,是魁五的姐姐教她的。她跟他们兄弟姐妹打了好几把,大家都开开心心的,输赢也没有人急,更没有人吵架。

散了牌,魁五还带她去参观了一下拖拉机厂。天已很晚,厂里还有工人在加班,一排排车间灯火通明,如同白昼。拖拉机厂很大,离车间远的地方黑魆魆的,树木成片,树冠发出很大的沙沙声,风吹在身上凉丝丝的,魁五问她害怕不害怕,他让她不要怕,说自己能保护她。

魁五带她穿过拖拉机厂,走到小河边,从这里她可以抄近路回家。魁五说他从来没有和女孩子单独出来过,她是第一个。他还说喜欢她大大咧咧像个小男孩。“你很勇敢。”魁五这样夸她,让她骄傲极了。她觉得魁五在她面前反倒有点羞涩,完全不像他之前那样专横跋扈趾高气扬。他对她说话轻声轻气,让她几乎忘了他是一个在街头打架出名的小痞子。聊得开心,她问他:你怎么不追我大姐了?他居然有点难为情,抓耳挠腮的。她说她是故意问他的,他不说,她又追问他。他被逼得没办法,吞吞吐吐说一句:她不肯就算了吧。

她说这是一晚上她听到最让她开心的一句话。

这显然是她的心里话,我觉得好笑又震惊。

我问她:你是不是喜欢魁五呀?

她一愣。这是我们第一次说这样的话,感觉某种禁忌突然被打破了。

我忍不住好奇地问她:魁五有没有让你做他的女朋友?

她用力摇头,严肃地板起面孔说:他没有。

我说:他会不会放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她听得一呆,说:怎么可能呢?又说:他马上就要走了。

我问她:他没让你等他吗?她摇头说:没有。

她口气肯定而干脆,我却莫名感到怅然若失。

9

我和凤舞从来没有像那天说话那么大胆,仿佛我们一个箭步从童年迈进了青春期。好像就从这一天起,我们俩变得无话不说,尤其是一些不怎么好跟别人说的话,包括不能跟父母说的话,甚至无法启齿的话,都毫无障碍地跟对方说。

没几天,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了,六门主课凤舞有四门不及格。班上也有别的同学考不及格,但他们也就是一门最多两门课不及格,这样大面积考砸,除了她没别人。

赵老师黑着脸,在总结课上点名批评的头一个就是花凤舞。赵老师的话说得很严厉,在我听来不少话就是针对她一个人说的,我听得都如坐针毡,不知道她如何挺得住。赵老师让考不及格的同学带信给家长,次日到学校开家长会,他特别对凤舞说,我知道你父母没空来,但这次对不起,请他们不要再派代表来,有些话我还是当面对他们讲讲清楚比较好,这也是对你负责。如果他们还是没空来,那么——赵老师停下不说了,他翻开备课笔记,似乎准备讲课。过了一会儿,他才接着说,补考我看你是大可不必了,你现在这个成绩,再考怕也及格不了。就看你期末考试了,如果再有这么多不及格,下学期就准备好留级吧——当然了,我这么说是客气的,我想你不会不明白。

凤舞呆呆地坐在座位上,既像在听,又不像在听,泥塑木雕一般。和泥塑木雕不同的是,她仿佛忍着剧痛似的脸色煞白。

次日,她没有来上学。那天本来我们说好放学后去新开的花鸟市场看小金鱼,但早上她就没来上课,下午也没来。到第二天,她的座位仍然是空的,第三天、第四天还是这样。我不放心,下学之后跑到她家里,她父母说不知道她死哪里去了,神情是淡漠的,一点不着急,很无所谓的样子。我问她几个姐姐知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她们也都摇头,脸上似有若无地笑。他们一家人跟平常完全没有两样,自顾自地忙些鸡毛蒜皮的事,说些不咸不淡的话,然后发出叽叽嘎嘎的笑声,就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也没有谁出去寻找她。

到第七天,凤舞出现了。一大清早她就坐在教室里,她没带书包,衣服和头发都脏兮兮的,别的和以往差不多。赵老师来检查早读时看见了她,盯了她两眼,脸上的神情瞬息万变,说不清是恼怒、生气、无奈还是同情,随即把她带到办公室去了。

放学之后凤舞一个人不声不响走了,我在后面叫她,她没反应,就像没听见。她走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放学的人流里。

她回去之后肯定挨了打,因为第二天我看她眼睛是肿的,脸也是肿的,额头和手腕青一块紫一块挂了彩。我看了心里难过,替她感到疼,也不敢问,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好,能做的就是把作业本拿给她抄。

那是凤舞第一次离家出走。她知道自己爹妈的脾气,他们早说过不去开她的家长会,这回她亮了四盏红灯,他们更加不会去。他们不去,她跟赵老师不好交代,她左右为难,没有办法。当天还有一件事,在她心里是天大的事。魁五要走,她想无论如何要跟他去见一面。她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一个能出门的借口,如果不跑,她就会错过去送他的机会。她迈出家门,走在去拖拉机厂的路上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多少年后,忆起往事,凤舞说那是她一生中做过的最不后悔的事情,如果没去,那倒会让她后悔一辈子。在我的记忆中,后来她很少提魁五,有点讳莫如深,似乎那是她心中不可触碰的一角,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我相信她肯定是不会忘记他的。

而在当时,魁五对她的礼遇不仅令她激动和兴奋,也给她带来不少改变。她跟我说知心话的时候说起,那天他带她在拖拉机厂转悠,好几次她感觉他想拉她的手,她心里是欢喜的,暗暗等着,但他并没有伸手。在过一段栅栏的时候,魁五终于向她伸出手,栅栏其实并不高,她完全可以自己跨过去,她以为他就是扶她一把,没想到他搂住她的腰,轻轻一托,就把她抱了起来——她惊呆了,那真是一个难忘的时刻!她给我讲这一段的时候,眼睛里闪着清亮的光,整个人就像一条溪流一样清澈和欢快。这个片段后来她又跟我讲过好多遍,每次都像是无意间提起,每次都像第一次说那样充满惊喜和快乐。她讲得绘声绘色,我听得也是津津有味。她这样说:他真有劲啊,他抱起我,我轻得就像一根羽毛。

她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骄傲,在刚刚进入青春期的我听来,这简直是一个无法形容的好运,真希望得到这个好运的是我自己。

回过头想,凤舞比我更早进入青春期,不是生理意义上的,而是心理和精神层面的。魁五的轻轻一抱,对她影响深远。我发现她身上所有的部位好像都进入到一种灵敏状态,随时随地对外界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别人无意中碰到她,她会迅速闪开,仿佛被电击了一般。她有意疏远了所有男生,面对他们,她格外严肃,不跟他们说笑,更不跟他们打闹,排队的时候她也是站在女生堆里,不和男生挨着。有时正好站在男生旁边,她会和别的女同学调换位置,我们都知道她这个特点,也都宽容地成全她。

我常到她家去玩,她在家里也一样是怪怪的。她洗澡的时间特别长,插上门老半天不出来,好几次被她妈妈怒骂。她花很多时间梳妆打扮,还特别喜欢照镜子,有一面小圆镜子就放在书包里,课上课下不时拿出来照一下。偶尔不小心把阳光反射到黑板上,引得老师对她怒目而视。她不像以前那样用火钳把头发烫得焦煳,而是把头发留长,每天变着花样梳头,有时扎起来,有时放下来,有时梳一条辫子,有时梳两条辫子,有时梳满头的辫子,总是花样翻新。她爱美的劲头让我想起宋老师。她也一改以前的马虎,作业写得工整清爽,在家里自己的床铺也收拾得平平整整,不再像以前那样床单皱皱巴巴,穿过没穿过的衣服裤子堆得乱七八糟。她做事情变得有条不紊,有板有眼,甚至一丝不苟。我发现她蓦地变成了大姑娘。

魁五刚走那一阵子她很喜欢和我提起他。她会说昨天我见到魁五了——我还以为是魁五回来了,结果她马上改口说是梦见他了。她会详详细细和我讲梦里的情形,她讲得活灵活现,就像真的一样。她讲给我听的那些梦大同小异,都是和魁五一起去某个地方,然后他们走失了,后来又找到了,或者没有找到,她要么是笑醒了,要么是哭醒了,给我的感觉就是不断重复做着同一个梦,而她却讲得津津有味,陶醉其中。

有天,她突然对我说:魁五说我很好。她问我:我好吗?我说:你好呀。她说:真的吗?我说:真的呀。她放松下来,显得无比安心。在我看来她确实是越变越好,她经常做好事,别人需要帮助,她当仁不让,什么都愿意拿出来分享,而且脾气也变得比以前好多了。

但我总觉得她和魁五没有多少实际的联系,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联系。我发现她兴兴头头告诉我的关于魁五的事情都是过去时的,我早已听得耳熟能详。后来,我倒是从别处听到一些关于魁五的消息,不过是东一句西一句,不但语焉不详,甚至前后矛盾。我听说他肝还是肺有点小问题,验兵没有通过,被打了回来。他受了挫折,非常郁闷。他父亲让他顶替,他没去,还像从前那样伙同一帮小兄弟逍遥度日。不过,我从来没有从凤舞嘴里听到过这些消息。

更晚一些,我还听说“严打”的时候,魁五一伙因为打群架被抓了进去。放出来之后他就失踪了,家里和亲戚朋友都不知道他的去向,有说他去南方做生意了,也有说他偷渡穿过了国境线,还有说他混得很惨在外省的一个火车站要饭。说的人都是言之凿凿,十分肯定。不管哪种说法,都令人唏嘘感叹。我不知道凤舞听说没有,怕她伤心,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起过。

这次离家出走给凤舞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她变得更加胆大,而且很有主意,遇到什么事情都不慌张,用她妈妈的话说是“翅膀拐子硬了”。记得她对我说,要是那天把晚爹爹给的钱带在身上,她肯定就不回来了。我问她:是永远吗?她点头,神色异常坚决。

她从来没有跟我细说过她在外面那几天是怎么过的。她好像不愿意提起,偶尔提到,也是说得藏头露尾,三言两语一带而过。我无法想象一个人在路上风餐露宿怎么过,我问她在外面吃什么,住哪里,天黑以后害怕不害怕,万一遇到坏人和野兽怎么办?她木着脸,沉默着,就像那是一段早已遗忘的记忆,或者说她根本不愿意再去回忆那些经历。她只是说:总有办法的。还有:反正活着回来了。说得轻描淡写,口气很冲,很不耐烦。

10

没多久,凤舞家出了一件大事,她爸爸做工时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爸爸是家里的顶梁柱,这件事一出她家的天塌了。

爸爸掉下来之后没有马上死,被人抬回家,躺在床上。送医院已经不收,让他回家去。一家人围在他身边,爸爸紧闭眼睛睡着了一样。偶尔清醒过来,只要看见凤舞在,就会把脸别过去,有时愤怒地叫她滚。他已经发不出很大的声音,他沉闷的嗓音十分吓人。

爸爸死后,全家上下都说他是被凤舞活活气死的。他们说要不是她不听话,成绩一塌糊涂,在外头和乌七八糟的人交朋友,还离家出走,爸爸不会在干活的时候走神摔下来。

爸爸殁了,凤舞没有哭,她亲口告诉我,她一滴眼泪没有淌。当时我听她说出这句话,只觉得胸口发闷,仿佛挨了一拳。那时候我还理解不了她的自责和懊悔。她告诉我家里人都烦她,看见她就叫她“滚开去”“滚远点”。爸爸出殡,应该是一家人一起去送他,她怕他们吼她,一个人站得远远的,不靠前去。一家人都上了大卡车,没有谁招呼她一声,就好像她根本不是这个家里的人。

等哭声和汽车声远去,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家门口,早晨的阳光把她影子拉得老长,她从厨房里艰难地搬出爸爸的自行车,歪歪扭扭骑上去。因为个子小,她只会把腿从大杠底下伸过去踩着脚蹬子“掏螃蟹”。之前她偷偷骑过几次,家里人不让她骑,见一次骂一次,所以还不熟练。一路上她摔了两三跤,沾了一身泥,车龙头跌歪了,她夹在两腿之间掰正,继续骑上去,一顿猛踏,好在一路朝东没有走错路。她赶到火葬场时爸爸正被推进火化炉,妈妈和姐姐弟弟哭得声嘶力竭,一大群亲戚挤在人堆里,哭的哭,吼的吼,嘴里还念念有词,说爸爸命苦,死得惨,一天福没享到。他们就像在演戏。她站在大门外,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就好像看别人家的事情。

凤舞家出了这件事,赵老师倒像是放过了她,请家长的事情不提了,对她的作业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没做或者没做完很少说她,跟她说话也是轻言细语。但赵老师的态度明显是冷淡的,公事公办的样子。我感觉他并不是改变了对她的看法,他不喜欢她,也不同情她,只是不想多管她。

爸爸去世后,凤舞一蹶不振。她整天愁眉苦脸,也不再热情地拉我去她家玩,连她自己回去仿佛都是出于不得已。我在街上碰见她家的人,她妈妈和姐姐弟弟个个面黄肌瘦,看上去营养不良。那时候物质匮乏,大家都瘦,但像他们一家人瘦到形销骨立还是十分扎眼。爸爸活着的时候,她家虽说不富裕,几个姐姐多少还是打扮的,爸爸不在后,她们穿得寒酸拉挂,连体面也不顾了。

好长一段时间后,凤舞才慢慢开朗了一些。一天放学时,外面下着大雨,我想等雨小一点再走,她却一个劲催我跟她一起走。

我们合打着一把雨伞走出教室,我感觉她有话要说。果然,她就像憋不住一般,嘴唇颤抖着,没头没脑地说:我真不知道,我怎么就这么倒霉!我做错了什么,还是天生不如别人呢?

她两眼望着我,眼睛里含着两泡泪水。她没有具体说什么事,她从袖口露出的手腕上有好几条青紫的瘀伤,半边面颊是红肿的,估计在家又挨打了。我不敢看她,心里一阵酸楚。我想安慰她,可不知道对她说什么——难道把她家里人骂上一通不成?我只好不作声。

她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步,站在街边上,犹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个不住。雨一直在哗哗下,溅起的泥水打湿了我们的裤脚,我只得陪她站在雨地里,听她说话。

她说爸爸殁了,妈妈一个月三十多块的工资根本不够养家里这么多张嘴,大姐花小春就响应号召上山下乡了,本来她还想等等看有没有留城的机会,自己也是想了办法做了努力的,平常大姐不哼不哈,胆小怕事,为了自己还真拿出了闯劲。她拉着花小夏去找了自己班主任,又去找了副校长,让他们同意她在学校留级一年,拖延时间。仗着爸爸有点疼爱她,妈妈虽然不高兴,也还不大说她,现在不一样了,没人护着她,妈妈一点不惯着她,她在家里多待一天等于多吃一天的闲饭,妈妈话里话外把她往外撵。花小春很委屈,她在家其实也不少做事,除了买菜烧饭洗衣裳这些家务活,妈妈拿回来的锁扣眼、织围巾、叠纸盒、剥豆子等等零活她都是没日没夜干,也是帮家里挣了钱的,妈妈就像看不见一样,一不高兴就拉长了脸骂骂咧咧,还三天两头跟她戗上几句。花小夏也快毕业了,马上就面临花小春一样的局面,但她城府深,妈妈说大姐,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听了也只当没听见。但凡妈妈一句半句捎带上她,她能立马蹿起来,一蹦三尺高,发起脾气火暴得很。看她急,妈妈也不敢正面跟她杠,还对她赔笑脸,好言哄她说的不是她。大姐听了,如坐针毡,在家更加蹲不住。前些天妈妈摔摔打打又说家里这么多人养不起,花小春正吃饭,饭碗一推跑出去报了名,当天就卷铺盖下乡去了。妈妈看她硬起来,倒软下去,红了眼圈把自己床上唯一一条七成新的线绨被面的被子卷给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说,这个家穷成这个鬼样子,你要怪只怪自己没有投好胎。母女两个抱头痛哭,伤心欲绝。花小春一走,妈妈又唉声叹气,心疼自己头脑发热把家里最好的一床被子给了大丫头。

凤舞又说起妈妈和奶奶吵架的事情。妈妈和奶奶两个都厉害,爸爸在的时候她们关系就不好,经常是你怄我,我气你,动不动就骂上几句,有时候吵得摔碗砸锅,要爸爸出来发上一通火才能把她们压下去。现在爸爸不在了,她们无所顾忌,想什么时候吵就什么时候吵。有几次半夜三更奶奶和妈妈忽然大吵起来,吵得惊天动地,她们一头骂,一头哭,一个哭儿子,一个哭男人,哭得呼天抢地。街坊四邻一趟趟跑来看热闹,劝都劝不住她们。她和姐姐弟弟在睡梦中被吵醒,个个心惊胆战,束手无策。

奶奶骂起架来凶得很,话都是一套一套的,句句怄人,戳人心窝子。奶奶数落妈妈比老母猪还能生,老爹爹在的时候,没少花他的钱,她儿子活着的时候,更加被他们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她下的一窝小崽子就是一群狼,一个个都是填不满的无底洞,要不是为了他们,她心尖子儿子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跌死了。说到伤心处,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起来,咿咿呀呀,连哭带说,引得街坊邻居来围观,来的人越多,她越起劲,拉着人家,把从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统统翻出来说一通。有一天妈妈被她气疯了,一怒之下把她赶回乡下老家去了。

奶奶走了不久,妈妈把外公外婆也撵走了。妈妈对自己爹妈也有气,怪他们从前对她不好,年纪大了又赖上她,挣了钱也不把她,有钱没钱都吃她的。外公外婆都是没什么脾气的人,不哼不哈,随她去说。他们忍气吞声的样子也让她烦,这次正好有把柄落在她手里,她对他们就不客气了。她扫地的时候,在爹妈的床底下翻到了两条肥皂,还有三盒火柴和一小包糖,这些都是凭票供应的,每个月家里都紧紧巴巴不够用,她没想到老两口还能偷偷摸摸抠出来这么些。她一看就晓得他们是要拿给乡下的两个儿子,立时气炸了,发了疯一样骂他们,把他们的铺盖丢到了家门外。外公外婆灰溜溜搬到早点铺子里去了,在那里打地铺。

一两个月间,家里一下子少了五口人,房子显空了,但是日子却过得一点不清静。妈妈心里只有儿子,只关心大喜一个。除开儿子,她骂了这个骂那个,看几个女儿哪个都不顺眼。她是妈妈最厌烦的人,她在家里每一天过得都提心吊胆很煎熬。

她站在雨里说了老半天,嘴唇发紫,面色和水雾一样灰蒙蒙。她边说边重重地叹气,皱起眉头时前额上竟然有明显的皱纹,一点看不出来才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11

凤舞似乎一夜之间变得饱经风霜,不是成熟,而是变老了。她说出来的话也有一种老气横秋的味道,有的话听上去就像我们语文课上学的格言警句。她说:爸爸活着的时候,没觉得日子好过,爸爸不在了,才知道那时候就是好日子。她反反复复说起爸爸,说他是个很好的人。她这样说:其实他是个老好人。

我能辨别“好人”和“老好人”的不同,“好人”是说这个人好,“老好人”是说这个人对谁都好,也有老实无用的意思。可是,我看到的并不像她说的,她爸爸好像从来没有厚待过她,他脾气一上来头上青筋暴起,动起手来操起什么抡什么,打她跟打仇敌一样。所以我听她这样说,甚至以为她是在说反话。

但她说得真心诚意,没有一丝一毫的讽刺和别的意思,好像她爸爸的死把过去的许多事情都改变了,变得跟真正发生时不一样了。她满怀深情的讲述有时会让我感到恍惚,不过我还是不由自主让自己跟上她的情绪。

她说有一阵奶奶腰疼,家里没钱给她看病,她疼起来就吃止痛片,后来止痛片不管用了,她一把一把吃。有一天傍晚,放了学她在街上闲逛,无意间撞见爸爸站在卫生院的围墙外哭。他用胳膊挡着眼睛,哭得呜呜的,像个孩子。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爸爸哭,吓坏了,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爸爸那么大个人哭成那样,也让她非常难为情,生怕被熟人瞧见,也怕爸爸看见她不好意思,没敢上前跟他说话,悄悄溜走了。等爸爸回到家,他拿了一大包药给奶奶,有中药,有西药,还有膏药,有治腰疼的,还有治头疼头晕和咳嗽的。奶奶问他哪来的钱买这么些药,他说工地发钱了。奶奶不信,说工地开工资都要拖拖拉拉,会有额外的钱发把你?爸爸笑笑,不说啥。后来全家都知道爸爸是去卖血了。除了给奶奶买药,他还花了五角钱到双龙饭店打了一大茶缸子杂烩给家里人加餐,大喜还额外得到了一只他早就想要的红扑扑的小苹果。那天他们一家人比过年还高兴。

凤舞还讲了一件爸爸令全家惊喜的事。有一阵子,他总是很晚才回家,往常家里吃好吃赖都要等他回来才开饭,他们老是左等他不来,右等他不来,后来他让他们不要等,也不说自己在做什么。再后来他经常半夜三更或者一大清早出门,问他去哪里只说上班,多一句就不耐烦,连妈妈都起了疑心,话里话外怀疑他跟街头的寡妇有勾搭。爸爸听了也不急,还笑嘻嘻的。妈妈暗中指使大姐跟上他去看看,花小春跟爸爸关系好,她出去一忽就回来了,只说没跟住,走丢了。妈妈骂她没用,又叫二姐去跟。花小夏比猴还精,花小春不肯做的事,她断断不会傻乎乎往上冲。她连门也没出,走到窗前朝外瞄一眼说,不好了,爸爸往寡妇家去了,一条腿已经迈进寡妇家门槛了,寡妇端茶把他喝了,把他拉进房间里去了。妈妈气得上去掴她一巴掌,骂她:贼昏头的,你不出洞就能望见你老子进了寡妇的门,你是长了千里眼还是长了透视眼?花小夏立刻撂挑子,说:你要盯自己不会去?妈妈一气,干脆自己出马。

妈妈顺手拉上了她。支不动四个大的,她成了妈妈的靶子。晚饭后爸爸又出去,妈妈拽着她一路尾随。妈妈打着一支小手电,昏暗的一团光只照着脚面子,走出没多远就看不见爸爸了。她们见他是往工地方向走的,在离工地不远的一片野草长得半人高的废墟里终于找到了他。

月光下爸爸正挥舞着一只长柄大瓢往地里浇水,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佝偻着背的样子她知道不会看错——原来是爸爸发现了一片空地,悄悄开荒种了菜。见她们找来,他也就不再瞒了,本来他是想给家里人惊喜的。那片地方围起来要建两三年,爸爸把角角落落都种上了菜。他蹲在地上,扬扬得意地告诉她们说他种了青菜、韭菜、黄瓜、番茄、茄子,还种了香瓜和西瓜。他说等到夏天,大喜子和小凤子两个小馋嘴就有得吃了。爸爸叫她“小凤子”,还和弟弟相提并论,她受宠若惊,幸福得一颗心就像长上了翅膀要飞起来。那天爸爸心情特别好,特别和蔼可亲,对妈妈说话也是不紧不慢,柔声细语的。那个夏天她家的新鲜蔬菜多到吃不完,而且一分钱用不着花。不过香瓜和西瓜他们一口没吃到,结一个被偷一个,不等长熟就不翼而飞了。

她还说了爸爸临终前的一些事情。她说看爸爸躺在床上,一天一天瘦下去,瘦得皮包骨,有几次她看被子是平的,还以为爸爸消失了。她悄悄去摸他鼻子底下,好在还有呼吸。每天她都幻想爸爸突然好起来,精神抖擞地从床上下来,像他从前身体好的时候那样,在家里脚步有力地走来走去,端着饭碗大口大口吃饭,哪怕是还像从前那样瞪她,吼她,打她,她都心甘情愿。

凤舞像说一个秘密那样告诉我,她心里喜欢爸爸远远超过妈妈。为了强调爸爸的好,她用晚爹爹说过的话来佐证。晚爹爹活着的时候一直跟她说,爸爸这个人蛮不错,做事肯下力,不奸不滑,有责任心,没有外心,他不喝酒,不抽烟,不打牌,不吹牛,男人的坏毛病一样没有。晚爹爹还偷偷关照过她,要跟爸爸搞好关系,别看妈妈发号施令,样样都像是她说了算,爸爸才是一家之长,家里真有大事,爸爸只要一句话,就把妈妈说的全推翻,要她多关心他,嘴巴要放甜些,多说让他高兴的话,不说让他不开心的话,一句话,要讨他欢喜。她也确确实实听进去了,只是不论她怎么做,都不见效果,她认为是自己功夫不到家,事情做得不好,才讨不着爸爸欢心。她苦着脸,充满了委屈、自责、愧疚和伤心,她蹙着双眉的样子就像一个老太婆。她问我:你说说看,我爸爸那么好,他为什么就不喜欢我呢?

我无言以对,心里发酸。在我眼里她长得好看,人也聪明,心地更是没的说,而且肯对人好,也会对人好,她那种热乎乎的劲头一般人是没有的,我真说不出为什么她爹妈偏偏就是不喜欢她。

妈妈不疼,爸爸不爱,这是凤舞心头的痛,也是她心里的结。之前她经常会跟我说起爸爸对她的责罚,说得很诚实,包括自己受到的冤枉和委屈也一五一十说出来,但有的时候她就像忘记了一样,会兴高采烈沾沾自喜地说起她爸爸对她的种种好,甚至同一件事情,她能完全推翻自己之前的说法,事情还是那件事情,重点却转移了,她说的都是爸爸对她的好,她陶醉的样子让我不忍心挑破或者打断她。

我发现她经常自相矛盾,让我怀疑她头脑有点混乱。我不懂她为什么会这样前言不搭后语,长大之后我才明白,这大概是一种下意识的“修补”吧,她是在用想象粉饰和美化自己的生活,让自己的内心得到安慰,只是当时她没有能力做得圆熟和完美,所以才会那样左支右绌,漏洞百出。好在,我以孩子的同情心接受了她各种矛盾的说法,从来没有当面戳穿,让她尴尬和难堪。

那天,她站在滂沱的大雨里说:跟你说吧,我爸爸其实对我真的好,他出事前几天还专门带我上街买东西给我吃。她忽然神情一变,就像云开日出一般轻快地笑起来,兴高采烈地说:只买给我一个人吃哎!我说的是大实话,骗你我不是人。

她情绪转得这么快,一点过渡没有,我差点转不过弯来。

她详详细细向我描述了那次爸爸单独带她出去的情形。爸爸骑车带她到胜利电影院旁边那家宽敞明亮的国营冷饮店——那是全城最大最好吃,也是我们这些孩子最喜欢的冷饮店,她不知道多少次从外面走过,粉红粉蓝的霓虹灯一闪一闪勾她的魂,她一直想要是能进去尝尝味道就好了,没想到爸爸竟然主动带她来了。爸爸对她说:你还没有吃过冰激凌吧,我买一个给你。她客气,说不要不要。爸爸一句废话没有,从口袋里掏出两角钱,买了一个蛋筒冰激凌,递到她手上。

爸爸给她买的是店里最贵的冰激凌,奶油有三种颜色,旋转着堆在卷筒上面,她接在手里,激动得心直跳。她不好意思自己独享,让爸爸先吃。爸爸一摆手,虎着脸叫她别烦。她珍惜地轻轻舔了一小口,那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比蜂蜜还甜,比冰还凉,咬下去牙齿都成了冰糖,那种滋味一辈子忘不掉。

吃完蛋筒里的冰激凌,她问爸爸:这个卷筒也能吃吗?爸爸说:全能吃啊。他的口气好像为她的无知难为情。她便把带着淡淡奶香味又脆又酥的卷筒一口一口吃了,连包在卷筒外面的那一圈半透明的薄油纸也吃了。

爸爸突然之间瞥见,脸色一变,惊愕地低声说:你怎么连纸也吃掉了?她一吓,说:你不是说全能吃的吗?爸爸“嗐”了一声,脸上又红又紫,尴尬极了,马上扭头去看四周有没有人注意他们。她赶紧讨好地小声对爸爸说:纸也是甜的。

她跟我说到这里,忍不住咯咯地笑,笑得泪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