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杂志(2024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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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长篇小说 凤舞·青春

1

凤舞的爸爸去世之后,她小姑父想尽办法给他弄成了工伤,除了补偿了一笔抚恤金,还拿到一个子女留城的指标——这在当时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当时大姐已经去乡下插队,二姐和三姐为争这个名额互不相让,姐妹两个闹得不可开交,又吵又打,翻脸不说话。最后三姐没有争过二姐,花小夏进了邮局。

花小秋在家里哭闹了好几次,想要顶替妈妈,被妈妈毫不留情地拒绝。妈妈还不到四十岁,不想这么早就退下来,而且,她的那个名额是一定要留把大喜的,不可能腾出来给花小秋。她让后面三个丫头一丝念头不要起。花小秋闹了一阵,知道这块肥肉自己是无论如何吃不到嘴的,只得偃旗息鼓,在家里赖了半年后,还是去了近郊插队。

花小冬早早看清了局势,晓得家里指靠不上,没到毕业自己就早作打算。她是五姐妹当中学习最好也是长得最好看的,那时学习好没啥用,反正毕业了是下农村,但生得漂亮就不一样了,淮剧团到学校招演员,她入选了,拜了大名角筱文艳的弟子为师,后来成了淮剧团里最年轻的台柱子。我妈妈小时候学过戏,又在淮剧团上班,虽没入这行,自认为是懂戏的,她极少夸别人戏唱得好,花小冬是个难得的例外。花小冬在淮剧团唱红没多久,就找了个机会去当兵了,成了家里第一个飞出去的金凤凰。

凤舞没有二姐的运势,没有四姐的能耐,更不像弟弟天生就受到妈妈的偏爱,明摆着毕业之后也是要下乡插队的,当时的大形势就摆在那里。但要说她运气不差——不光她运气不错,我们这代人以及后面的人都幸运地赶上了高考重启。一九七七年十月,我们刚上初三不久高考恢复,然而她家里好像根本就不指望她能考上大学,她那个成绩看上去也是毫无希望。

不过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凤舞又开始认真读书了,成绩慢慢有了起色。某次摸底考试,她的分数居然进入了班里的前二十名,不但老师和同学吃了一惊,连她自己都大吃一惊。

我总和凤舞一起玩,却并不知道她在暗暗用功。进了中学她有过一阵功课很有起色,但随着方老师出事,她的分数很快就回落了。我发现这回她成绩提升得很快,似乎和一个人很有关系,她就是我们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同班的黄小橘。

凤舞没跟吕素静闹翻前,黄小橘和我们是同一个学习小组的,经常在一块儿玩。黄小橘长得白净清秀,小小的鸭蛋脸,单眼皮,厚嘴唇,乌黑浓密的头发美得和年龄不相称。在当时的审美下,她这种长相属于很普通的,远不如大眼睛双眼皮小嘴巴那样吃香。黄小橘身上有股子娇娇的柔媚劲儿,话少,懒洋洋,同学送她外号“大白猫”。在班上她一直属于默默无闻的人,不出头,不惹事,无论老师表扬还是批评都没有她。她父母在农科所工作,每天她要走很远的路来上学。学农的时候我们去过那里,好几排青砖房子,周围是大片农田,和农民的田不同的是农科所的田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用低矮的竹篱笆隔开,里面插满不同颜色的标签。我们班有好几个农科所的孩子,他们学习成绩普遍很好,只有黄小橘是个例外,她成绩中游偏下,偶尔会考不及格。但她有自己的一技之长,舞跳得特别出色。她舞姿曼妙,同样的动作做起来优美婀娜,远胜旁人。她是学校文艺表演的积极分子,宣传队的老师总让她领舞。除了跳舞,别的事情她做起来都是马马虎虎,就像是草草对付。初二以前她跟凤舞一样,也是瘦瘦小小,很不起眼,暑假一过,她蹿了起来,长得亭亭玉立。过了不到一学期,她的学习成绩也突然之间就在班上遥遥领先。听同学说,恢复高考以后,她爸爸妈妈开始抓孩子的学习,她是老大,对她抓得最紧,每天轮流辅导她,除了课本上的习题,还找了各种难题让她做,做不完不许睡觉。凤舞经常到黄小橘家去玩,黄小橘父母讲题时她也跟着听,他们捎带手也辅导她,所以她的成绩才这样突飞猛进。

我不知道凤舞和黄小橘这两个不大相干的人怎么会突然好起来,也许她们因为在家里被冷落有点同病相怜吧。她们自己说是“鱼找鱼,虾找虾,蛤蟆找蛤蟆”,就是活筒子凑一块儿瞎胡闹。“活筒子”在我们方言里是差生的意思,有很强的奚落和鄙视的味道,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哪个自己说自己“活筒子”的,她们那种自嘲和自揭短处的姿态在我看来潇洒不羁,很可爱,很有趣,也令我打心眼里羡慕。

初三的时候,我们换了班主任吴老师,吴老师非常宽松,他第一件事情就是让我们自由选择同桌,不像之前都是老师排座位。凤舞没有选择我,她自然而然地和黄小橘坐了一桌。虽然我已经想到她很可能会这样做,但看到她抱着书包和文具,笑成一朵花一样蹭到黄小橘旁边,甜甜蜜蜜紧挨着她坐下去,我心里还是很酸的。

上课时凤舞和黄小橘那一桌是最爱讲话的,经常被老师点名批评,下课之后她们也不出去玩,两个人头靠头在一起叽叽咕咕说个不停。她们脸上时常出现一模一样的表情,连笑容也一式一样。某一天,我惊讶地发觉她们竟然长得越来越像。

忽然之间凤舞和黄小橘成了女同学们羡慕的对象,她们说话的口气,她们很疯的笑声,她们开心时迈着的那种稚拙蹒跚的步伐,她们写作业时笔画纤细的小小的字体,她们扎头发皮筋的颜色,甚至她们走出教室时摔门的动作,都成了时髦,大家争相仿效,而且都想跟她们玩,她们对我们似乎有着非同寻常的吸引力。然而接近她们很难,她们端起了架子,跟谁说话、跟谁玩、对谁热情仿佛是对谁开恩。她们发明了自己的一套语汇,她们说的每个字我们都懂,但她们说的好多话我们却听不懂,特别是当她们说出某句话之后两个人心领神会地开怀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我们却一头雾水,弄不明白她们在笑什么。她们还有一招,在我看来也是非常厉害和神奇的,两个人眼睛一对,不需要说话,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真的是达到了用眼神就能交流的出神入化的境地。

还有一点也是让我感到奇怪和不解的,她们两个虽然各有各的个性和脾气,但她们都不是兴风作浪的人,然而,她们走近之后,经常暗中对班上女同学挑拨离间。不知道她们从哪里学来的一套说辞,或者就是她们自创的,能把随便两个人挑得剑拔弩张不对付起来。她们就像散播病毒一样,很快让班上的女同学们分成了不同帮派,帮派与帮派之间以及帮派内部纷争不止。表面风平浪静的班级山头林立,女生之间相互说坏话,造谣中伤,冲突不断,关系极为复杂微妙。学校里都知道我们班级班风不好。神奇的是她们两个却坐山观虎斗,并不卷入其中。更加让我惊讶的是班上的女同学吵架翻脸,她们还会分头去安慰她们。她们态度诚恳,言辞切切,劝谁就站在谁一边说话,句句都能说到对方心里,然而,在我这个旁观者看来,她们并不是劝和,而是离间。经过她们的劝解,双方的裂隙只会越大,甚至彻底反目成仇。

我刚看出端倪时感到难以置信,理解不了她们为什么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渐渐地别的同学也都看出来她们不怀好意,纷纷疏远了她们。她们众叛亲离,不再是女同学的中心。她们两个被大家孤立,不过她们自己却更加抱团,好得难舍难分。

2

不久,凤舞和黄小橘的关系似乎又升级了,在我们一些同学的眼里甚至是很不正常。

我们中学的惯例是初三下半学期要到农场分校去上学,那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开门办学”活动。当时虽然学习已经被重视了,这个传统却没有变。

我们的农场分校在城外,四周都是真正的农村。因为路远,我们带午饭到学校,食堂会帮我们蒸热。农场分校有两间用旧仓库隔出来的宿舍,一间是男生宿舍,一间是女生宿舍,师生都可以用。但老师有条件更好的办公室,男同学一下课就跑得无影无踪,所以,两间紧挨着的宿舍就成了我们女生的地盘。

一天中午,我像平日一样端着饭盒准备进宿舍吃饭,发觉女生宿舍从里面锁着,敲门也不开。女同学们都聚在隔壁的男生宿舍里,我走进去,她们神神秘秘地让我别出声,低声告诉我隔壁屋里有情况。我问她们怎么回事,她们不说,脸上挂着古怪的一言难尽的笑容。不时有人蹑手蹑脚绕到后窗下去张望,我也被她们拉着一起去,但那个窗户很高,要扒着窗台或者跳起来才勉强能看见里面。我也跟着她们蹦跳着朝里张望,在飞快的一瞥中我看见凤舞和黄小橘一人一头,斜靠在一张双层床的床头,她们的腿像麻花一样交叠在一起,正在说话,不过在外面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

这个画面并没有让我产生特别的联想。我还单纯得如同一张白纸,我觉得她们不过是要好罢了,没啥好大惊小怪。而且在那个年代,女孩和女孩无论怎么亲昵,形影不离,搂搂抱抱,甚至一起洗澡、睡同一张床等等都被看作正常的,不大会让人有别的想法,我们同学对她们两个那样神经过敏,反倒让我觉得很不正常。我丝毫不知道女孩跟女孩之间还能有啥名堂,我问同在窗户底下窥探的女同学看到了什么,她们哧哧地鬼笑,反问我说:你不是也看到了吗?

我很蒙,我什么也没看到呀。女同学们交头接耳,说凤舞和黄小橘两个人“关系不正常”。我追问她们为何这样说,不仅仅是好奇,还有责问的意思。她们不理我,懒得跟我解释,不屑地给我一句:说了怕你也不懂。我听见有个女同学突然大喊一句:看,她们像不像黑桃皮蛋?当时听见这句话的女生们哄地笑起来,她们大笑不止,笑得歇斯底里,东倒西歪,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暧昧和秽亵。从此,“黑桃皮蛋”成了我们班级的一句黑话,暗指女孩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主要说的还是凤舞和黄小橘这两个当事人。

凤舞和黄小橘经常在中午和放学后占据那间宿舍,她们一进去就将门反锁,就好像那是她们的私人领地,完全不在乎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那学期凤舞也长高了,个头快赶上黄小橘,她们经常穿一样的衣服,梳一样的辫子,忽然有一天她们又一起剪掉长发,留着只盖住半个耳朵的短发,而且还是一边长一边短,长的一边挡着眼睛,短的一边露出青色的头皮,又痞又帅,两个人看上去就像双胞胎一样。她们依然好得如胶似漆,走在路上勾肩搭背,或者手拉着手,十指相扣,坐下来也挨得紧紧的,大腿贴着大腿,而且经常依偎在一起,一个像考拉一样搂着另一个。两个人带的饭菜也是一起吃,有时就在一个饭盒里你一勺我一勺地吃,喝水也用同一个杯子,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亲近得就像情侣一样。女同学们暗中用眼神传递着嘲讽和鄙夷。

3

新学期开始,我们成了高中生,回到熟悉的校园。国庆节刚过,谢文屿从青海回来了。他转回了我们中学,而且插班正好回到了我们班级。

没有见到谢文屿之前,凤舞已经把他回来这个消息当成特大喜讯跑来告诉了我。谢文屿去了青海两年,变化很大,走的时候他个子矮矮的,嗓音还带着小男孩的尖细,回来的时候他长得高大健壮,至少有一米八,是班上最高的男生,声音也变得浑厚,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他不讲方言,说普通话,丝毫没有我们当地口音,带着纯正好听的北方味儿,发音简直如同收音机里播音员那般字正腔圆,令我们无比羡慕。之前,我们校园里只有一个人课上课下都说普通话,他就是被抓走的方翱翔老师。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谢文屿,就像当年的方老师一样阳光自信,意气风发。他的成绩依然很好,尤其是语文和历史,比我们的水平要高出一大截,而且他是有自己的认识的,深得老师赞赏。课堂发言时老师经常会点他的名,带着欣赏的神色让他谈谈看法。有时在别的同学发言之后,老师会让他作总结性发言,他的观点总能让我们心悦诚服。他吸引了全班同学的目光,班上好几个女生都暗暗喜欢他。

而凤舞却是明着喜欢他。在小学里别人就把他们说成一对,后来大家不提了,连她自己也似乎忘了这茬,谢文屿回来后,她突然对他主动起来,以前都是谢文屿给她送作业本,还帮她写作业,现在她常常帮他抄笔记。

两年多不见,我觉得比起我们谢文屿更见多识广,也更成熟和沉稳,而他反应又十分敏捷,说出来的话聪明得体,恰到好处,并不老气横秋。同学看凤舞为他做这做那,忍不住要打趣和取笑他们,凤舞不理会,就是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谢文屿不一样,对自己他并不计较,对凤舞他却处处维护,不管人家说他们什么,他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接得住话,回得巧妙。在我看来他相当睿智,也相当高明,既不让别人尴尬,更不让自己和凤舞难堪。

黄小橘对谢文屿也表现出非同一般的热情。就好像要与凤舞保持一致,她也很主动地接近他,有机会就帮他做事。比如轮到谢文屿做值日,她会替他擦黑板扫地,她不像凤舞那么高调,总是不声不响默默地做事,同学甚至以为就是该她做值日。

他们三个人在一起非常和睦,仿佛谢文屿回来,拼图就完整了。他们在一起说说笑笑,我觉得这个画面很自然也很和谐,甚至顾及不到自己被冷落,因为他们形成的那种浑然天成的关系谁插进去都会显得多余。然而,凤舞和黄小橘的关系在她们最浓情蜜意的时候突然就瓦解了。在一次数学课堂测验上,老师给我们出了一张很有难度的卷子,特别是附加题,完全超出了我们学过的内容,全班只有两个人做出来,一个是谢文屿,一个是黄小橘。老师表扬了他们,还让我们向他们学习。他们两个自然是非常得意,黄小橘没有城府,喜形于色,谢文屿含蓄,装得不值一提。

这件事不知怎么就惹翻了凤舞,一下课她就跟黄小橘吵了起来,找的是一个不相干的理由。凤舞板着脸责问黄小橘为什么说得好好的等她一起上学却没去等她,害得她差点迟到,黄小橘说她记差了,哪里约了,根本就没有约,这样找事是啥意思?她们吵得很厉害,课间操都没去做,还互撕了对方的作业本。吵架还好说,撕作业本就是大事,因为前面的作业都要补,即使抄一遍也很费工夫。等我们做完课间操回到教室,她们还面红耳赤地吵得不可开交,两个人都恼羞成怒气急败坏。我心里明白她们为什么吵,因为凤舞说的理由太牵强,太站不住脚,而黄小橘却是一副既理亏又得意的样子,似乎看穿了凤舞的心思,但却没办法在气势上压倒她。她一次次把目光投向谢文屿,似乎想得到他的增援。而谢文屿趴在课桌上奋笔疾书,不知在写着什么,连头都不抬,就像根本没有听见她们争吵。同学也没有一个人劝架,都在一边看好戏。吴老师走进教室来上课,凤舞和黄小橘还没有停止的意思,吴老师耐心地等了好几分钟,她们反而越吵越凶。两个人都气得哭起来,吴老师只好请她们到办公室去冷静冷静。

4

吵架之后,凤舞和黄小橘不说话,也不理谢文屿,他们三个人各自为政。过了一两个星期,谢文屿忽然又跟凤舞和黄小橘有说有笑,有时候他们会一起留在教室里做作业,三个人的关系似乎又恢复了正常。但谢文屿看上去有点谨小慎微,好像生怕做错什么,他并不和她们当中哪一个更接近,大概是为了避嫌,他也不跟她们哪一个单独在一起。

同学开始传他们三角恋,说得有鼻子有眼。有的说黄小橘是大老婆、凤舞是小老婆;也有的说凤舞才是大老婆,黄小橘是第三者插足,说什么的都有。茶余饭后,同学们经常要把他们三个人品头论足议论一番,说起来有滋有味,当面也会嘲笑讽刺他们,拿他们开玩笑。凤舞听了笑嘻嘻的,很受用很得意的样子,黄小橘听了不动声色,莫测高深的样子,倒是谢文屿反而会难为情,还会摆出一副严肃的架势警告同学:不要瞎说哦,这样会损害女生的名誉的。他从来不提自己,好像他自己并不重要,或者是那些话根本伤害不到他。看他这样,凤舞和黄小橘却是一点不在乎,她们听他这样说,会和别的同学一起开怀大笑。

在我眼里,谢文屿和凤舞、黄小橘不一样,他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不像她们疯疯癫癫。他转回来不久,吴老师就让他当了班长,之前班干部都是由同学推选,像这样由班主任指定的是特例,说明吴老师真的十分喜欢他。谢文屿也确实处处以身作则,起着老师要求的模范带头作用,他说话做事很能服人,老师对他相当满意。那时我是副班长,和谢文屿不一样,我是由同学选出来的,在老师眼里权重肯定是不如他的。吴老师隔段时间便会在放学之后召集我们这些班干部开班委会,开完会谢文屿会和我闲聊一阵,他十分自然松弛,跟我聊的也都是泛泛的话题。

我和他之间的友谊大概由此开始。谢文屿很受女同学,尤其是凤舞和黄小橘的喜欢,她们两个已经到了你争我抢的地步,但他给我的印象依然非常好,他稳重,严肃,和气,绝不是一个轻浮的男生。我们有了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他也不会随便跟我开玩笑。那时候我敏感脆弱,而且羞怯,为一点点事情能想很多,很容易陷入忧郁和自责,然而和他在一起我不会感到紧张和不自在。他除了学习非常刻苦,很有钻研精神,还有一点深深吸引我的,是他读过很多书,特别喜爱文学。他跟我聊莎士比亚、巴尔扎克、雨果、托尔斯泰,这些金光闪闪的名字我都是从他那里第一次听到。他不仅读过这些作家的书,还知道他们的生平逸事,讲起来如数家珍,仿佛他们都是他非常熟悉的人。他跟我说他特别想当作家,可他爸爸让他不要做大头梦,要他学理科,还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人是铁,饭是钢,吃饱肚子最重要”,这些话我也是第一次从他那里听到。他给我的感觉是既有梦想又脚踏实地,既浪漫又务实,我被他深深吸引,觉得他太优秀了。

我们很有话说,我特别喜欢听他跟我聊文学。有一天,他拿了一本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给我,说他刚看完,让我也看看。等我看完之后,他又拿了几本外国小说给我,都是很旧的书,有的连封面都没有。我读得通宵达旦,废寝忘食,连作业都做得马虎潦草。

谢文屿经常和我传递书籍,在我看来这是他和我之间一种特殊的联系。通常,他会在班委会结束或者是放学之后大家走了再给我,有意无意避开别人的目光,偶尔也会在课间把书递给我。这种时候我内心里是很得意的。我暗中留心,凤舞和黄小橘都会装得视而不见。

5

放暑假了。我感觉那个暑假特别漫长,长得过不到头。我从来没有像那个暑假那样盼着假期快点结束,我多么希望早点开学,能见到谢文屿,和他坐在同一个课堂里,跟他说话,跟他一起开班委会,最高兴的,当然是跟他单独相处。

终于等来了开学,而当我再见到谢文屿,对他却并没有想象中那种渴慕的感觉。他头发剪得极短,因为总去河里游泳,人晒得很黑,看上去更加老成持重,就像个老大哥,跟我幻想中的那个玉树临风的少年完全不是一个人,似乎他身上的光环瞬间退去,我并不觉得他有多么吸引我。而凤舞和黄小橘对他依然热情不减,十分痴迷,两个人就像小蜜蜂一样围着他转。有时候我看着她们跟他说话时眉飞色舞,不加掩饰地对他大献殷勤,为他做这做那,为他争风吃醋,还为了他闹别扭,我觉得她们真是傻透了。

凤舞和黄小橘为争夺谢文屿明里暗里一直在竞争,在我看来都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她们知道谢文屿不吃早饭就来上学,两个人就从家里给他带吃的,还把自己的零花钱省下来给他买早饭。凤舞更疯,她自己没什么钱,跟同学借钱,把关系不错的女同学借遍了。谢文屿一到学校,经常能收到两份热乎乎的早点。看得出来他很为难,但他都是笑呵呵地收下,做得不偏不倚,我看了都替他尴尬。当他和我的眼神碰在一起,他会低下头去,甚至还会脸红起来。

凤舞和黄小橘两个人之间虽然关系大不如前,但她们闹闹好好,好像也并没有真正破裂。有一天,她们上着课却突然扭打起来,她们从位子上蹦起来,死命揪着对方的头发,撕扯对方的衣服,用尖利的指甲狠抓对方的皮肉,两个人的脖子、前额和面颊都有红红的血道子。正在上课的地理老师惊呆了,他挥动着细长的胳膊,像指挥歌咏比赛一样大声嚷嚷着阻止她们,但她们根本不听,老师点了班上几个强壮的男生才把她们拉开,他气得课也不上了,夹着教案抱起地球仪扬长而去。

我们都不清楚凤舞和黄小橘打架的起因,奇怪的是我们都知道她们是为谢文屿打的。而那天谢文屿压根就没来上学,他请假陪爷爷去医院看病。我估计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凤舞和黄小橘会为他做出这般疯狂的事。

这件事并没有后续,一切又回到了往常的样子。凤舞和黄小橘的关系到了冰点,她们还是坐一张课桌,但互不理睬。两个人都尽量往旁边靠,中间留出很大的空当,以前有多亲密,现在就有多怨怼。然而,有一点她们却是一样的,她们还是想出花样百般讨好谢文屿,与他亲近,表现得唯有自己才是和他最好的,而谢文屿还是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尽量把一碗水端平,在她们之间维持着越来越难的平衡。

6

与此同时,谢文屿和我的关系一如往常。他还是经常拿文学书给我,基本是在我刚读完或者即将读完时就拿给我新的,那个节奏掌握得刚刚好。我是长大之后偶尔想起这些事情才反应过来他其实是相当用心的,只是当时我并无感觉。吴老师还是定期召开班委会,散会之后谢文屿和我还是会再聊一会儿,就像心照不宣。我们一般都是从吴老师办公室一直走到大操场,再从操场走到教室,有时候会在操场走上几圈,然后绕道穿过实验室后面的小树林,到教室拿上书包各自回家。

谢文屿和我偶尔也会写小纸条。当时同学之间风行传纸条,和小学里传纸条不同,纸条上的内容更加丰富。女生写给女生的一般都是风花雪月的话,男女生之间写的往往是一些硬邦邦的战斗性很强的话,男生和男生之间写什么我不太清楚,好像他们不怎么玩这样的游戏。这可能就是网络聊天的雏形吧,不过那时候还没有互联网。谢文屿给我写的纸条有时是一句话,有时是一个随手画的小图,都是简简单单的,没有什么感情色彩。我给他写的纸条也差不多,既没有女生写给女生的那种甜腻的抒情色彩,也没有女生写给男生的那种莫名其妙的火药味,但我仍然觉得我们之间的小纸条非同一般,字里行间有一种欲说还休的味道,即使是只言片语,含义也很丰富,而且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明白。我和班上其他同学有时也写纸条玩,但我最喜欢的就是和谢文屿互写纸条。

有一天,我和谢文屿从吴老师办公室出来,走到实验楼前面,看见一棵法桐树枝上有一个树洞,我忽发奇想,对他说:以后我们写了纸条就放在这个树洞里吧。

说过我就忘记了。隔了几天,课间他问我:我给你的纸条你怎么没拿?我这才猛然记起,心中狂喜,朝树洞飞奔过去。之后我们隔三岔五就会在树洞里放上给对方的小纸条。

那一段时间,我心里老是惦记着谢文屿有没有给我留纸条,放学回到家也会坐立不安。我家离学校不远,晚上做完作业我会跑到树洞那里看一看,当然,大多数时候什么也没有。也有的时候,手伸进树洞就能触到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块,那是多么欣喜和激动的一刻。我投桃报李,也会给他回一个纸条。有几次下雨把我们的纸条淋湿,拿到时字迹模糊难辨,写在上面的句子变得断断续续。还有过字被雨水冲掉,完全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

用树洞传纸条成了我和谢文屿之间的一个秘密游戏,我们兴味盎然,乐此不疲。一天晚上,写完作业我去树洞,正巧和他遇到,我们两个就在操场上兜了好几圈,边走边聊。天气不冷不热,月亮不大不小,微风轻拂,草丛里虫鸣唧唧,夜晚格外美好。

刚开始我们聊的还是常聊的话题,东一句西一句没有主题。后来他跟我说起他在青海的生活,在此之前他从未提起过。他用一种“只告诉你一个人”的口气说他爸爸早就又结婚了,继母比爸爸年轻了将近十岁,和爸爸又生了一个小弟弟。他以为去爸爸那里继母会不欢迎,实际上不是这样,继母对他挺照顾,而且一点不偏心,对他甚至比对自己小孩关照得还要多些。他还说继母非常大方,经常塞零用钱给他。她心灵手巧,做饭特别好吃。她还会驱鬼,走夜路遇到鬼打墙,她嘴里念着咒语,马上就能找到路。小孩夜啼,她拿张纸写几句顺口溜,出去一贴就好。他说的这些听得我一愣一愣,忍不住惊叹。尽管不知真假,但觉得大开眼界。

他跟我说了许许多多关于继母的小事,感觉是把我当成特别亲近的人。我真没想到和一个人接近竟这么容易,甚至就发生在不知不觉之间。

有了这次邂逅之后,除了下大雨,几乎每天晚上我都会去树洞那里转一圈,他也总不会让我失望,树洞里几乎次次有他写给我的纸条。我们又碰上过几次,每次遇到都开心极了。

但有一天,他显得心事重重地对我说,他收到爸爸的来信,心里有一种不太踏实的感觉。我问他怎么啦,他说爸爸在信里总会说到继母,在信的最后都会写一句继母问他好,但一连好几封信爸爸一句没提继母,信尾也没写那句话。我安慰他可能是遗漏了,他说不会。我问他担心什么,他没有直接回答,在说了许多不相干的话之后才说:有件事情,我没跟任何人说过,就像一块石头压在我心上。

他神情凝重,告诉我说,还在西宁的时候,有一天他放学回家,在一家放映厅门口看见继母和一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两个人手拉着手。继母看见他一惊,他没跟她打招呼赶紧走了。等继母回到家,显得很不自然,可能她担心他会跟爸爸说吧。那一段时间继母很紧张,他也很不自在,不知道怎么去跟她说他不会对爸爸说的。过了一阵子家里风平浪静,继母知道他没说,对他更好。她本来就对他非常好,看她那样,他心里其实很难受。他停了会儿,愁闷地说:我一直担心她和我爸爸可能会分开。

他艰难地把这些事情说出来,显得忧心忡忡。

他和我分享这么大一个秘密,让我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我很震动,受他情绪感染,我竟有想哭的冲动——我莫名地心疼他,甚至想保护他,为他做点什么。我也很想和他分享我的秘密,但我家里关系太简单了,爸爸妈妈和我们三个孩子,大人是大人,小孩是小孩,爸爸妈妈既不亲热也不冷淡,他们很少吵架,尽管过得十分平淡,看样子也不像会离婚的。我好像真的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拿出来与他分享,我甚至有一种愧对他的心理。然而,我也感觉到跟他之间有一种不同于一般同学的关系,他对我的坦诚令我感动甚至还有些骄傲,心中有一种隐秘的甜蜜。我不知道如果凤舞和黄小橘知道我们有这么多私下的交往和交流会怎么想,她们会不会把我当成敌人?但我觉得我和谢文屿的关系与她们是毫不相干的。

7

我们从初中到高中是直升的,连班主任和任课老师都没有换,全部是原班人马。上了高中之后,老师层层加码,学习压力明显大起来。凤舞似乎憋着一股劲,她学得很刻苦,经常熬夜读书,有时候凌晨躺下打个盹就又爬起来学习了。那一段时间她气色很不好,黄巴巴的一张脸,眼睛都眍进去了,但能看出来她的心情很不错,有点像她以前训练的时候,过得充实而愉快。

吴老师对她很欣赏,他很重视她,也很鼓励她。吴老师是我们学校的“十佳教师”,他从初三接我们班,以抓得紧、管得严著称,他对每个学生都很关心,对我们非常好。他对有显著进步的同学经常点名表扬,比如凤舞,他称她为班上的一匹黑马,希望我们都能以她的速度进步。那一段时间肯定是凤舞长那么大听到表扬话最多的时候。

转眼高考在即,凤舞忽然不来上学了。我不放心,放学后跑到她家去看看是啥情况,她居然坐在家门口的丝瓜棚下不紧不慢地剥毛豆。我问她为什么不去上学,她只是笑,不作声,却问我喝不喝绿豆汤,说她早起就炖好了,放凉,还搁了桂花和薄荷。

我真是替她着急,说话也有点急躁。就在我问她话的当口,她妈妈从家里走出来,她睡眼惺忪,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笑嘻嘻和我闲聊了几句,让我陪凤舞玩玩,还不住地朝我眨眼睛,似乎在暗示什么。她妈妈的态度特别谦卑,笑得特别甜,在我眼里却是皮笑肉不笑,她跟我说的话和说话的口气,我不知怎么形容,就是又亲切又俗气,我隐约觉得有点古怪。

凤舞在旁边很不耐烦,她扔下手里的活儿,拉起我往河边走去。

过了小桥,她露出极少见的窘态,踌躇良久,说一句:我怕是要转舵了。

一时我没听明白,不知道她这话是啥意思。她苦笑一声,告诉我说她妈妈让她不要再上学了,在家帮着做做事情,早点出嫁。

出嫁?我一听蒙了:你才多大呀,难道让你去做童养媳?我比她还着急,还有一年多就高考了,她在这个时候放弃不是太可惜了吗?那之前付出的一切努力不都白费了吗?

她有气无力地说:考大学太难了,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啊,我哪有可能考得上?

我说:你拼一拼多少还有希望,你不考的话,肯定是百分之一百考不上。

她木着一张脸,望着河对岸出神。反正是我怎么劝她都没用。

不光我说没有用,后来连吴老师说也没有用。

她还勉强上学。吴老师看她成绩断崖式下跌,比她还着急。自从把她当成班上的黑马,他每次总结考试或者小测验,都会把她放在前面讲,拿她开场他很振奋。现在他放在前面讲的拔尖出色的学生里面早已经没有她了,他已经不止一次把她放在最后一个说,但却不是作为表扬的部分,而是作为问题的部分。看得出来,他不仅替她忧虑,而且自己也很沮丧,却还是强打起精神对她进行鼓励。我想吴老师肯定还不知道凤舞不准备参加高考的事吧,更不知道她妈妈还着急要将她嫁出去。我没对任何人讲过,我都不知道这样的事情怎么张口跟别人说。

吴老师一次次找凤舞谈话,凤舞终于跟他说出了实话。吴老师在随即召开的班委会后,留下了我和谢文屿,他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才说到花凤舞不打算参加高考了,问我们听说没有。谢文屿一脸茫然,我点头。吴老师对着我说:她家里对她的安排你也听说了吗?我点头。吴老师说:她从小基础打得不扎实,不过她天赋还是很不错的,脑瓜子聪明,学起来有一股狠劲,大概和她当过运动员有关,吃得起苦,耐力好,只要她想学还是有希望的。吴老师让我们两个去劝劝她。他让我们带句话给她,他说:人生的关键就那么几步,有时就是一两步。吴老师说得语重心长。

我后来才会过意来,吴老师为什么会让我和谢文屿去找凤舞,他肯定是知道凤舞喜欢谢文屿——可是好像他出的这张王牌并没有起到多大效果。

8

凤舞总算坚持把高中读完了,吴老师也终于说动她报名参加高考。高考前夕,放学之后吴老师叫住她,亲手把准考证交到她手里,还站在走廊里跟她谈了话。可是,最后凤舞还是没有走进考场。

就在我们心怀忐忑等着高考分数出来的时候,凤舞家里却在紧锣密鼓为她找对象。

高考之后很闲,我买了很多文学期刊在家看小说,凤舞常来找我玩。可能她因为没有参加高考有一点自卑感,她来找我不像以前直接就上门,都会有一个小借口,最常说的是借杂志。有时她在我家一坐老半天,也没什么话跟我说,态度唯唯诺诺的。有时她来转一圈就走了,同样是没什么话说,显得百无聊赖。

一天,她又来了,这一次是来还杂志。我问她:都看完了,这么快?她摇头,不好意思地低眉一笑说:一个字没看,看不进去。她发出一阵自嘲的笑声,又说:我现在看见字就难受,心会一抽一抽地疼。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不过她也有自己的兴奋点。她神神秘秘地告诉我说,现在外面有人发了大财,已经是万元户了。我听了有点发蒙,只觉得“万”是个巨大无比的数字,我父母一个月工资加起来不到一百块,没有一分钱奖金,一万元他们不吃不喝要挣八年多。然而,那会儿我头脑中没有什么金钱意识,对别人发财丝毫也不眼红。

她看我没啥反应,仍然热情不减地对我说,她妈妈听家里亲戚的话,想找个万元户把她嫁了。她这样说:万元户啊,你见过吗?反正我是没见过。有那么多的钱,真想不出人家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东西肯定是尽吃吧?一年到头新衣裳穿不完吧?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吧?想想做梦都要笑醒哪。她羡慕得不行,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她眼馋心热的样子把我逗得哈哈大笑。

尽管她之前说过她妈妈要把她早点嫁出去,我还是很吃惊,难以想象她刚十七八岁就要找对象结婚。如果结婚的话,那就要生孩子,就要买菜做饭,就要里里外外忙家务,那她是不是很快也会像大街上蓬头垢面的妇女整天陷在柴米油盐当中呢?望着她干干净净的面庞,清水一般的眸子,我心里有种莫名的惆怅。

我问她自己是怎么想的,她木然地说:我听我妈妈的。

我很不以为然,她看出来了,就像讲道理一样絮絮叨叨对我说,要是她找了有钱人结婚,家里在经济上就能翻身,妈妈就不用这样累这样苦了,将来弟弟就能娶一房好媳妇。她说得顺理成章,理由听上去很站得住脚,就好像这应该是我们大家的共识一样。但我却拐不过弯来,我说:总要有爱情才能结婚吧?

我想到了谢文屿——那一刻我倒真是完全把自己置之度外。她不是一直喜欢他吗?难道她就能心甘情愿嫁给别人吗?

她的眼睛忽然间没了神采,一张脸呆呆的。她这个样子我是再熟悉不过,从小被老师提问回答不上来,考试考了糟糕的成绩,被老师批评、罚站、罚抄书,挨了父母打骂和姐姐们欺负,她就毫无抵抗地黯淡和干瘪下去。看她这样,我心里替她感到难过和酸楚,也有一种帮不上她的无力感。

她嗫嚅着说:到这一步了,哪里还说得上这个?

她好像有点生气,但不是生我的气。

那一段时间她来找我聊的都是她妈妈要她找对象的话题,有的时候她显得很轻松,嘻嘻哈哈,好像这个事情令她很开心,甚至有点向往,但这样的时候很少,基本是每次一开始这样,但很快就变得心事重重,就像被打回了原形。对未来她很迷惘,尤其是当我问她是不是就打算一辈子待在这里过这样的日子,她显得无可奈何。虽然那时还不知道高考结果,但我总对她说:我是要出去的,一次考不上就再考一次,实在考不上我也会走的。这些话说出来就像是赌气,有点虚张声势,好像是要故意刺激她,其实我也是因为自己前途未卜,心情忐忑烦躁,才这样说的。“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凤舞会用这句老话来接那些无从回答的关于将来的话,而我看她就是自我安慰,而且是非常软弱和不求上进的自我安慰,会让我心里愤愤不平,甚至升起恨铁不成钢的情绪。我想她其实也未必真的清楚嫁人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吧。

除了幻想能通过嫁给有钱人一步到位地改变自己家里贫困的物质条件,她也惧怕和担心到一个陌生的家里和不认识的人朝夕相处。看她愁眉苦脸,我替她打抱不平。我问她:你上面四个姐姐都还没出嫁,为什么你妈妈不先嫁她们?为什么她眼睛只盯着你一个?她哀怨地叹说,她妈妈就是这样,四个姐姐她都不着急,只着急她一个,就好像她在家里多放一天就会腐烂变质。

她一边说一边豪放地哈哈大笑,然后又反过来替她妈妈说话,情绪在委屈和欢快之间毫无障碍地自由切换。她告诉我,妈妈替她挑对象的标准只有一条,就是男方要有钱。那时候个人做生意刚刚兴起不久,真正发财的人还是凤毛麟角。咸城地处苏北,经济不发达,做生意的气氛不浓,有钱人很稀有,她妈妈却有本事拐弯抹角托张托李,给她介绍了一个又一个对象。

不知道是不是她运气不好,她第一次相亲就上当了。那人是她妈妈同车间的小姐妹介绍的,阿姨先说小伙子是她家亲戚,又说是她家远房亲戚,后来说是她远房亲戚的朋友,再后来说是远房亲戚朋友的朋友,反正是越说越远。小伙子家在太湖边上,本人在这边替老乡管仓库,他二十四五岁年纪,倒是比凤舞大得不多,长得白白净净,看上去规规矩矩本本分分,除了眼睛小点没啥缺点,妈妈刚看到照片就点头同意了,恨不得立马把她嫁给他。妈妈最中意的是小伙子家里特别有钱,听介绍人说他家是开工厂的。见过一两面之后,妈妈催她跟他定下来,但她对那个人一点喜欢不起来,见了面也没话说。妈妈就骂她不识相,狗屎上不得台盘,人家那样好条件,不嫌弃她是苏北丫头,她还犹豫个啥?她被妈妈一骂,只好乖乖去跟那人约会。

后来事情突然就转了风向。小姑父去苏州办事,专门拐去了一趟无锡,想看看她对象家条件是不是真像说的那么好。他按地址找到他家的工厂,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工厂就是个做螺丝钉和螺丝帽的小作坊,一间黑乎乎的棚子风一吹就要倒塌的样子,后来一打听还不是他家开的,他父母倒是在这个小工厂里,不过他们就是做工的。回来之后他把考察的情况一五一十对她妈妈说了,她妈妈一听气炸了,大骂那个混账王八蛋小姐妹连自己人都骗,叫凤舞赶紧跟那个男的吹掉,再不许她去跟他见面。

没出几天,她妈妈又给她找了一个人,据说这个人不是小打小闹卖卖货,是做批发的,去广东、福建那边进货,不但卖到我们这里,还卖到上海、南京、苏州,生意做得很大,钱挣得不少。她见了,头一眼就不喜欢。那人长得不登样,三角眼,扫帚眉,一副猥琐相,就像《十五贯》里的娄阿鼠。她妈妈看他脖子里戴着小拇指粗的金链子,十个手指头上套着八个小板凳大方戒,手腕上还戴着大金表,一眼就把他相中了。妈妈悄悄跟她说,他身上的金子称称也要有一两斤,能跟这个人谈成肯定赚。她勉勉强强跟那人见过两次就不想再见了,实在是忍不了他那个粗鲁和好色的样子。她妈妈叫她不要挑肥拣瘦,过了这个村,没得这个店。还说男人就是男人的样子,你挑了这样,就不要挑那样,样样称心了,就不一定轮得到你,再说人家还不见得看得上你。她小姑父听说了,又暗暗去察访,回来告诉她们说这个人有钱是真的,不过贩卖的货都是假的,已经被查到罚了款,还有可能要抓去吃官司。她妈妈一听吓坏了,怕他被抓去坐牢连累到她们,赶紧叫她跟那个“娄阿鼠”一刀两断。

凤舞讲得嘻嘻哈哈,就像说笑话一样,我却一点笑不出来。她边笑边说:我妈妈一边跟我说婚姻不是儿戏,姑娘嫁错了人一辈子就完蛋了,一边只要听说人家有钱不问青红皂白就拉我去,人家骗她也相信,我不见还不行,她说我对她不孝顺,不肯听她的话,白养了我一场。她还自己偷偷淌眼泪,怨我爸爸抛下她不管,烂摊子撂把她,她拆东墙补西墙,哪块塌补哪块,累死累活还不讨好。她伤心得不得了,劝都劝不住。

她边说边重重地叹气,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

9

高考成绩出来了,有两门我考得有点失手,好在总分还算高,吴老师分析,报个重点大学没有问题。谢文屿考了我们地区理科第一名,吴老师喜滋滋地说他发挥正常,建议他报北大或者清华。吕素静也达到了一本线,吴老师认为她是超常发挥,属于放卫星。黄小橘没有考好,连起分线都没达到,吴老师说这也太离谱了,同样是很出乎他意料,他为她扼腕叹息,劝她复习一年再考。那天我们班参加高考的所有同学都到学校看成绩,知道分数之后有人欢喜有人愁。

从学校出来,谢文屿快步朝我走过来。他笑眯眯问我假期做什么了,口气特别亲切,随即问我会报什么志愿。我一个暑假没有见到他,也没有收到他的小纸条,面对他有点陌生和尴尬,但立刻就被他愉快的情绪感染。我说还没想好报哪个学校,我问他会报哪里,他肯定地说当然是北京,还说,要不我们一起去北京吧。

我心里十分乐意,但没有马上答应,想着还得回家征求爸爸妈妈的意见。

他忽然换了严肃的神情对我说:你有空吗,陪我去找凤舞好吗?

我不知道他这个时候去找凤舞做什么。她没有参加高考,在放榜的这一天去找她,难免会说起高考的事,我担心会刺激她。

看我迟疑,谢文屿向我解释说,凤舞写信约他,他一直没去,已经拖了好久了。我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答应陪他去。

就在这时,忽听有人大声喊他名字,只见黄小橘从林荫道上飞跑过来,跑得气喘吁吁。刚才看分数的时候我没留意她,这会儿发现她打扮得非常时髦光鲜,她穿着青果领露肩无袖小衬衣,一条齐膝百裥裙,衬衣和裙子都是淡青色的,十分干净,一双白色的珠光凉鞋在太阳下一闪一闪的,她头发剪得短短的,烫了一个个的小花卷,一看就不是自己在家里用火钳什么随便烫的,而是花钱在理发店做的。她面颊红扑扑,嘴唇上涂了浅玫瑰色口红,眉毛也是描过的,那时候很少有人化妆,她这样鲜艳欲滴,煞是惹眼。一个暑假没见,她个子又蹿上去一截,腰细腿长,玉臂纤纤,皮肤白得透明,整个人显得格外清纯轻灵,配上她标致的鹅蛋脸和亮晶晶的丹凤眼,比电影明星还美,跟她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她笑靥如花,仿佛丝毫没有因为高考失利影响情绪。

黄小橘一来,谢文屿马上就转向她,笑呵呵地和她说话,态度非常温柔。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对她这样亲昵,心里很惊讶。黄小橘显露出小姑娘的娇羞,说话声调也不是以前那样直来直去,而是轻声细语,同样相当温柔。她发现谢文屿的衣领没翻好,当着我就伸手帮他掖了一下,她做得那么自然,让我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反应过来这两个人的关系肯定非同一般。

黄小橘不跟我说话,只跟谢文屿说话。她跟他说的话都很简短,就像在说暗语,我竟然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他们说完之后,黄小橘就站在边上好像是等着他,她不急不慌,没有一点催促意思,但她从容不迫的表情和身体随意扭动的样子传递出来的信号就是谢文屿应该跟她走,甚至是必须跟她走。我隐约感觉她就像在宣示主权,而且成竹在胸,不过并不是针对我。虽然她对我视若无睹,不过看她的样子也并不想得罪我。

我们三个站在学校大门外的马路上,仿佛进行着一场艰难的抉择。我是后来才反应过来,其实也有点暗中较劲。谢文屿似乎随遇而安,并不急于拿出态度。黄小橘跃跃欲试,有点焦灼,倒不算咄咄逼人,甚至多少也有点不知所措。我是最被动的那一个,反应比他们要慢几拍。我对眼前的状况因为没有心理准备,茫然无绪,呆呆地等着他们作出决定。我们三个僵持了好一会儿,就像定格了一般,有好几分钟谁也没有说话,也许并没有那么长时间,反正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黄小橘先绷不住,大概看谢文屿没有表示,她主动对他说:走吧。

谢文屿神色一松,顿时就像有了方向。他马上跟我告辞,没再提去凤舞家的事。黄小橘说完就迈开两条大长腿,顾自在前面先走了,珠光的新凉鞋在太阳下闪耀着招摇醒目的光,十分刺眼。谢文屿没有立刻跟上她,他好像想找些话和我说,或许他是想缓和一下气氛,不过他并没有找到话说。他慢慢转过身,慢慢迈出步子,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尽管他走得很慢,却是朝着黄小橘同一个方向走去。我下意识地跟随他们朝前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我家不是这个方向。一时间我漫无头绪,没想好是回家,还是去凤舞家。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都不会相信谢文屿和黄小橘会有情况。犹豫片刻,我决定还是回家。

夜晚,我信步走进校园。我习惯性地走到那棵法桐树下,几乎是下意识地把手伸进树洞,我仿佛被烫了一下,我竟然摸到一张纸条。

那张叠得四四方方豆腐干形状的纸条,和我之前收到的纸条一模一样,我拿在手里,心口咚咚地跳起来。我其实并没有指望收到纸条,我没有马上打开,默默地猜想他会在纸条上写什么。他会向我解释他和黄小橘的事情?他会安慰我吗?我猜不出他到底会写些什么。展开纸条,上面就一句话:你填好志愿告诉我一声。

这么说他还是想和我去同一个地方上大学?我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但是,在填志愿的时候,我没有考虑他的提议。说实话,我将他的话抛之脑后,潜意识里肯定是认定我与他是没有关系的。我听从父母的意见填的都是南京的学校。填完志愿我没有给他留条,我觉得没有必要。

10

等待录取和等待考分揭晓一样让人忐忑,心神不宁,不过至少不再前途未卜。那段时间同学都出奇地安静,考得好考得差及没考的都一样,没有谁来找我,我也没有出门找任何一个人。我不知道凤舞在做什么,也没有收到谢文屿的纸条。

一天下午,家里就我一个人,凤舞突然来了。她眼睛红红的,眼泡肿着,好像刚哭过。我问她怎么了,她先不肯说,后来说刚和妈妈还有姐姐吵过架,她们骂了她。这种事情在她家经常发生,我随口安慰了她几句,没有追问什么原因。她先说了些别的,后来还是吞吞吐吐说出了吵架的起因。

她说小姑妈不知听了什么人的闲言碎语,跑到她家里来发疯,怪她妈妈给她找对象也不一个一个来,今天这个,明天那个,经常同时弄几个,还个个都要她热络主动,小姑妈说这屁大点地方,这么搞会把名声弄坏不说,连带他们这些做亲戚的也脸上无光,让人家嚼舌头。妈妈一听就不开心,脸挂得老长,不过家里大小事情不少都要靠小姑妈、小姑父两口子帮忙,他们也确实上心,她也就没说啥。说到后来,小姑妈说出来有人跑去对她说,小姑父是因为喜欢五丫头才一次次去调查她那些对象,他这样做就是从中作梗,不想让她嫁出去。她在一旁听得当场愣住,不知道小姑妈怎么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也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她妈妈炮筒子脾气,顾不得情面,立马炸开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跟小姑妈大吵了一通,骂小姑子脑袋进了盐卤,头脑子成豆腐脑了,外头人说啥是啥,自己不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人家嚼蛆,自己还搬弄自己家是非,多少也是念过书的,哪能蠢到这个地步?暴风骤雨一通轰,劈头盖脸把她骂走了。小姑妈前脚走,妈妈又转向凤舞,一口气不喘痛骂了她一顿。妈妈有句话最刺激她,妈妈说:家里这么多姑娘,个个比你漂亮,人人比你讨喜,怎么外面不说她们,偏偏就说你呢?凤舞气得眼泪直流,几个姐姐不同情她不说,还给妈妈帮腔,七嘴八舌说她主意大,头绪多,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她在外面瞎七搭八,不晓得背着她们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情,才叫人家有话说。她们不容她分辩,她说一句,她们有一堆话等着她,她哭得越伤心,她们说得越难听,她说不过她们,气得跑出来。

除了同情我不知道说啥好。她说小姑妈其实一直蛮好的,突然之间就翻脸了,真把她吓坏了,也让她特别伤心。她很担心小姑父,不知道他怎么样,小姑妈要是跟他吵起来怕他在家日子不好过,她也不敢问,更不敢去看他。小姑父一直帮她,她心里很感激,如果没有他站出来替她说话,她恐怕小学都读不完,她让他背了这么一个黑锅,觉得自己特别特别对不起他。

她略平复了些,忽然话题一转,跟我说起放榜那天夜里她打着手电筒悄悄跑到学校去看过我们的考分,我们考多少分她全都知道。她说得有点得意扬扬,而我听了心里却掠过酸楚。她毫无征兆地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兴高采烈,或者说是没心没肺地说:好羡慕你们啊,这下真的能如愿飞出去了!

她说得十分由衷。她说的是“你们”,这个“们”我觉得跟别人无关,就是指谢文屿。

果不其然,接下来她便很自然地跟我谈起谢文屿。我说那天去学校见到他了,他还说要来看你呢。她眼睛唰地一亮,就像夏夜的星星,不过很快就暗淡下去。她转动乌黑的眸子,望着别处,似笑非笑地问我:他说要来看我,怎么没来呢?

我没有说出他后来跟黄小橘走了,话到嘴边我憋了回去,怕她听了伤心。她却大大咧咧地说:他忙坏了,不得空,我清楚的。她提高了声音,说得很豪放。听她的口气,明显已经知道了谢文屿和黄小橘的事,她故意做出满不在乎。

我问她:你是不是听说了?她反唇相讥:我听说什么?谁会来对我说?

她两眼炯炯盯着我,眼神中带着讥讽和不信任,让我非常不自在,简直无地自容。我觉得她是在质疑我们的友情,我扪心自问,确实对她不像以前那样知己,心中不由涌过愧疚。

她好像并不在意我的反应,顾自说:这还能不晓得?我惊讶地问她:他们已经公开啦?她摇头说:没有吧。她又说:这种事情,想要别人不知道都不容易,那个人那样得意,小人得志,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我听小菜子说,她天天大半夜唱歌不睡觉,像个疯子。

她一脸的鄙薄,“那个人”无疑是指黄小橘。我心里五味杂陈,既然连凤舞都知道谢文屿跟黄小橘好了,他又给我写小纸条,还让我填好志愿告诉他是啥意思呢?我的情绪瞬间跌落到谷底。

凤舞面色阴沉,郁闷地说:我还没跟你说呢,我真是太笨了,你都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事情——她停下来,局促地扭动着身子,显得十分羞涩,说:我还给他写信了,而且写了不止一封。第一封信寄出后,好几天过去没有收到他回信,我就该明白他的意思,其实我也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但就是不死心,生怕他没有收到,就又给他写。第二封信他还是没有回,我又写了第三封信。我还在信里约他出来见面,他没出来,我就想种种理由替他开脱,其实就是自欺欺人。我要是早晓得他跟黄小橘那样子了,根本就不会给他写一个字,你说我是不是蠢死了?

她满面通红,双手捂着脸,发出一阵咕咕咕的大笑。她突然就不笑了,叹着气,用土话说:我后悔得没魂!

她这样跟我推心置腹,我有点感动,觉得又回到了我们情投意合的时候。

到这一会儿我才明白,原来心里那种黏滞不爽的憋闷是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也许说“欺骗”有点过头,至少是被拂逆或者说被辜负了,我自然是很能体会凤舞的心情。我觉得她很可怜,比我还要可怜。我小心地试探她:你还喜欢他吗?

那时候我们不说“爱”,说“喜欢”。“喜欢”这个词在我们的话语里弹性很大,分量很重,且能够回旋。

现在不喜欢了。凤舞咬着牙果断地说,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她想咧嘴笑一下,但真比哭还难看,我都不敢看她。

她换了一种轻飘飘的口气说:你们都是大学生了,你们都要远走高飞了,我跟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们是天上的云,我是地上的泥,我配不上你们。

说着,她大眼睛里滚落下一串泪珠。

她就像突然醒过神来,不哭了,说:他还不如跟你好呢。我听了一惊,没等我回过神,她又说:他要是跟你好,我不会这样难受,真的。

她两只刚哭过眼圈红红的大眼睛刹那间清亮如水,明镜一般。我心头一热,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

11

那个暑假最令我高兴的是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我们全家都沉浸在喜悦之中。凤舞送了一条小毛毯给我,她说是跑了好几趟百货公司才买到的,因为之前一直断货。

那些天她又谈了一个新对象,她称他“钱老板”。那人离婚带一个五六岁的儿子,她跟他已经见过两次面。我问她感觉如何,她想了想,噘起嘴表情夸张地说:不怎么样,又胖又丑,是个老色鬼。

她跟我细说两次见面的情形。第一次见,那人请她和妈妈在全城最贵的醉八仙吃饭,还送了她们母女一人一块式样时新的电子表和两件精纺高支羊毛衫,反正她妈妈是称心得很。第二天,他提出要单独跟她见面,她不想去,妈妈催她去,说刚开了个好头,不能就没得下文,好不好的接触了才能有感情。她推不了,就去了。那人请她吃鱼汤面和蟹黄包子,这两样倒都是她喜欢的,馋了好久。东西端上来,热腾腾,香气扑鼻,她胃口大开,那人却迟迟不动筷子,拉着她说个不停,吹嘘自己怎么样白手起家,怎么样打败对手,怎么样赚到第一桶金,又怎么样越赚越多,一头说一头一支接一支抽烟,嘴上就像支了个烟囱,噗噗地不停冒烟,呛得她直咳嗽,他自己也咳,浓稠的痰就随口吐在脚边的地上,让她看得恶心,对桌上冷下去结了一层油脂的鱼汤面和塌下去的蟹黄包子也没了胃口。等出了饭馆,那人拉她进了一家商店,也不问她一句,就给她买了一双带搭襻的牛皮鞋和一只钉着珍珠的小包,东西是店里最时髦也是卖得最贵的,她不肯收,他硬塞给她。出了商店叫她跟他一道回家,就像下命令一样,还是没有一点商量。她不想去,磨磨蹭蹭,他也不管,用力拉住她手腕,连拖带拽,她挣脱不了,也不好意思拒绝,只好跟他去。一进门他就抱住她,手放在她胸上,嘴巴凑过来啃她,把她往里屋拖。她吓坏了,晓得他要做啥,拼命挣扎,跟他就像打架,把吃奶的力气使出来才算脱了身,夺门而逃,一口气跑回了家。回到家她跟妈妈说这个人不是好人,不想再跟他见了,妈妈说她不识好歹,叫她要识相,不要由着性子胡来。她皱起眉头对我说:我妈妈只认得钱,如果能把我称了分量卖掉,我妈妈肯定乐意得不得了。跟你说吧,我完蛋了,我就是人家的一碗菜。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

我临行的前一晚,凤舞陪我去灯光球场打羽毛球。打完球,我们往主席台走去,打算到高处找个风大的地方乘凉。天气很闷热,似有若无的一点微风吹在身上丝毫不凉快,空气是湿乎乎的,有一种雨下不下来的憋闷。

凤舞郁郁寡欢,明天我和谢文屿都要走了,她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不说。她走在我前面,就像赌气一般,快步穿过跑道和草坪,拉着栏杆,跳上主席台。她骑跨在栏杆上,做出一个让我十分震惊的举动——她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含在嘴里,问我:你吸吗?

我摇头。那时候除了大人只有小痞子才抽烟,她拿出香烟吓我一跳,她却很自然,表情平淡,似乎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她从另一边口袋里摸出火柴,哧的一声划着,点燃烟,深深吸一口,吐出一片烟雾。她吸烟的姿势娴熟老练,弹烟灰的动作利索有力,就像男人一样。她突然柔媚一笑,对我说:我跟那个家伙亲嘴了。

她剧烈咳嗽起来,就像被呛着了,咳得面红耳赤,喘不上气。我很想替她拍拍后背,但我却没有伸手。她对我说的这件事让我觉得她已经不是她了,我心里对她有一种莫名的排斥。

分别的时候她轻轻拉住我的手,温柔地说:你不会走了就不理我吧?我说:当然不会。她要我发誓,笑嘻嘻地伸出小拇指和我拉钩,嘴里还像小时候那样说着:拉钩,拉钩,一百年不许变。

她睫毛上还沾着刚才咳出来的泪花,眼睛在夜色里像野猫一般闪闪发亮。

12

翌日清早,我和谢文屿同车去南京。我们事先并没有约好,碰巧都选了这班汽车。他把座位换到我旁边,刚开始我们没怎么说话,各自望着车窗外出神。

车开出一段,他主动和我闲聊。他问我:不是说好一起到北京上学,你怎么没报志愿?我脑海里刹那涌起去学校看分那天的情形,我忍住不快,佯装平淡地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要听父母的。他低声说一句:可惜。我没有问他可惜什么。他又说:你真听话。在我听来他这句话里充满了讥讽和不满,本来我还想跟他聊些别的,突然就啥也不想说了。

车到南京,我们漫不经心打声招呼就分头走了。车站上人来人往,一错眼珠工夫就看不见他了。

我找到我们大学的接待站,学长们把我们这些新生带回学校办好入学手续,再带到集体宿舍安置。刚吃过晚饭,忽听楼道里有人叫我名字,我以为听错了,旋即响起了敲门声,打开门,来的是谢文屿,他居然还没出发去北京。

他换了一件新衬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洋溢着灿烂而亲切的笑容,仿佛摇身一变成了另一个人。我顾不上对他的变化吃惊,当时的心情是又惊又喜,见到他就像见到亲人一般,感觉和他短短三两个钟头的分别如隔三秋。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来的,那时宿舍没有电话,他没有我的详细地址,而且他过来也不一定碰得到我——他一定是一路打听着找来的,而且是冒着扑空的风险,想想都让我感动。

我陪他去参观了我们的校园,转完之后他提议去玄武湖玩。我说:天都快黑了,过去估计啥也看不见了。我心里真实的想法是刚离开家就跟一个男生黑灯瞎火去逛公园,未免太过分了吧,即便他是谢文屿也不行。他却兴头十足地说:夏天天长,离天黑还早,再说夜游玄武湖才浪漫嘛。

他执意要去,我不忍违拗。九月初的南京,比咸城还热,玄武湖的知了声此起彼伏,我们走得汗流浃背,并没有多少想象里的浪漫。而且,我们其实都很拘谨。他故作随意地和我闲聊,他说他对自己的专业没有多大兴趣,他真正喜欢的是文学。记得在中学里他就跟我说过这个话题,当时是说他爸爸要他学理科。我反问他:那你为什么不读文科?在我心里,他已经今非昔比,应该可以自己做主。他说:不是总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吗?他似乎有点难为情地解释说他是为了将来挣钱养家,所以才选了热门的计算机专业。我说:你想得真远。他听了笑说:没办法啊,谁让我是个男的。他语气里透着隐隐的骄傲。

他思维活跃,从一个话题跳到又一个话题,不管说什么都兴趣盎然,他的情绪很感染我,让我轻松下来,而且十分愉快。我们聊过不少话题之后,他主动提到了凤舞。他说他直到走都没去找她,心里是早想去看她的。他说得推心置腹,好像跟我是无话不说的朋友。他说凤舞其实是个心高的人,她没有参加高考,他很替她惋惜。我问他知道不知道她家里一直在安排她相亲,想早点把她嫁出去,他说知道,凤舞在信里跟他说了。他就像替她打抱不平似的说:太荒唐了吧,她怎么就能接受呢?她为什么要这样逆来顺受?我没有顺着他的话头说下去,突然冲口而出:她很喜欢你的。他一愣,马上不说话了。我感觉他并不是为凤舞喜欢他而惊讶,这对他来说不是啥新鲜事,而是吃惊我竟然会这样说。我也不说话,静观他的反应,我们就像僵持一样。

气氛有点尴尬,我们沿着河堤默默走着,我感觉空气都在收紧。他放慢了脚步,用一种深沉平和的语气说:虽说考上了大学,我对未来没有把握,好像站在波涛汹涌的水面上漂浮的小船上,自己都站立不稳,根本没有力量再去顾别的。我想对他说:那你和黄小橘是怎么回事呢?但我没有说出来。他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眼睛盯着我,嘴角浮起一个会意的笑容,又好像被我猜中心思很不好意思。我们之间那股紧绷感却立时消失了。

他带着微笑,忆起旧事。他说:上小学的时候凤舞对我就特别好,我一直记得的。那时我爸妈离婚,很快他们又各自结婚,我实际上成了没爹没妈的孩子。妈妈不肯带走我,让我跟着爸爸,爸爸去青海后,把我丢给了爷爷奶奶。爷爷从前开过店,公私合营之后啥也不做了,他和奶奶没有经济来源,坐吃山空,就剩点房产。迫不得已,身体好的时候摆个小水果摊,后来爷爷病了小水果摊也不能摆了,家里日子过得相当惨,说吃了上顿没下顿都不过分。学校包场看电影,五分钱、一毛钱我都交不起,学校组织郊游,我一次没去过,爷爷奶奶不让去。他们都没上过学,我感觉他们对学校不了解,也没感情,总说校长、老师都是骗钱的。我爷爷只读过两年私塾,奶奶没有文化,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对我却凶得出奇,说是生怕管不住我到外面去闯祸,他们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动不动就给我一顿。他们也不是不惯我,越喜欢越这样。每天我在家都战战兢兢,生怕做错什么,上学对我来说就是从家里逃出去,我觉得学校比家里温暖多了。你知道的,凤舞对我特别好,她会在我文具盒里放新铅笔新橡皮,其实她自己的文具又少又差,她的铅笔又短又秃,圆珠笔杆上裹着胶布,卷笔刀是生锈的,真是穷人同情穷人。当时我在心里暗暗发誓,等我有钱了要给她买好多好多文具,我一定要报答她。你别笑我,那会儿你们说花凤舞是我对象,我知道你们是拿我们开心,不过我心里真的是美滋滋的。

我听了笑,说:你这些话应该讲给凤舞听,她肯定会高兴的。他撇着嘴说:现在我哪敢对她说这些啊?他带着感伤,感叹道:人要是不长大就好了。

一晚上他跟我说了许多话,却一句没提到黄小橘,似乎有意忽略她。当我们快走到公园门口,他放缓了脚步,在鹅卵石小径上站了下来。他眼波流动,脸上显出既温柔又顽皮的笑容,月光下他慢慢伸出手,似乎想搂住我,但我想都没想就闪开了。

他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尴尬和恼怒,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他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我们在公园门口分别的时候,他很有礼貌地朝我伸出手。他凝望着我,眼睛在微暗的光线中闪闪发亮。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他用一种听上去十分动人的声调说:这是我们的青春记忆,多少年以后回忆起来,肯定会特别美好。

他执拗地毫不犹豫地拉住了我的手,他很用力,向我传递的是一种坚定、果断、不迟疑、不退缩的信号,真是非常出乎我的意料。我脑子嗡的一下,就像短路了一般,思考力和感受力瞬间大打折扣,我不知道这样一来我们的关系是否算是进了一步。我模糊感觉到他十指纤细,是少年人秀气洁净的手,跟我想象中男人宽大结实的巴掌很不一样。

那是我第一次和男生拉手,独自回校的一路上我都在回味着那种惊喜和愉悦,我真的没想到谢文屿会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