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part 5 沉默的悲剧与湿漉漉的少女
在很久以后，春晓回想起这一天的清晨时，依然会记得后背山的车站后面不远处有一个美丽的湖泊，而鼓噪的蝉鸣以及斑驳的阳光笼罩下的石猫雕像前，站着那个笑容如黄花般温柔的雨衣怪男孩……春晓总不禁会陷入了沉思：有时候有些事情，知道或者不知道，哪一种会更幸福呢？
当春晓看到李水清手中那个牌子时，心忽然就咯噔了一下，那种泛滥如洪水的不安骤然汹涌决堤。那个牌子用娟秀的红色大毛笔字写着：水深危险、请勿靠近，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如此刺眼。他说这是正事？天未亮就出来是为了要到天星湖下面装这个牌子？思维此刻出奇地灵活，回想起初见时男孩说的那句“因为昨晚这里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我耿耿于怀，睡不着觉”，春晓好像什么都明白了。那个梦……天星湖、猫冢传说……为什么世上会有这么神奇巧合的事情？!
“等等……昨晚这里有人溺水了吗？!”春晓紧紧盯着李水清手里的牌子，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啊!你怎么知道的？!”李水清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后注意到春晓的目光，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警示牌，这才恍然大悟。
“你真是很聪明的，是啊，昨晚这里发生了溺水事件，是个女孩子……不过最后……可以用『有惊无险』来形容吧，没有人员伤亡，『真的是太好了』，事后我就这样感叹着……”李水清回想起昨晚的情景，还是觉得非常庆幸。
『没有人员伤亡』……真的是太好了吗？真的是太好了……春晓的心差点要碎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女孩……为什么会溺水？为什么……”春晓声音颤抖，不能自已。
“啊！你怎么了？!别哭…别哭嘛…做个深呼吸，冷静冷静……”面对眼眶发红的男孩，李水清有点手足无措。眼前男孩的情绪明明刚刚已平复下来，却在看到这个警示牌的一瞬急转直下。在这寻常夏日清晨仓促的邂逅，他给人的感觉，似乎是那种敏感、思绪丰富、性格腼腆、常做噩梦而睡眠不足的男孩……看着对方的脸流露出一种想哭的表情，李水清不禁猜想：极有可能，他以前曾有过这种痛失亲人的经历，以致内心敏感，才会对这种事情有这么深的感同身受吧。
“不要哭哦，我说过了的，没有人员伤亡，女孩没事……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李水清只能这样安慰着。而且，无法避开对方灼热的目光，这让李水清觉得自己有一种必须向他解答疑问、告知详情的责任。
“说起来，让我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的，是最后发生的事情实在过于怪异，有一种非常违和的感觉……不过也有可能是我过于敏感啦，毕竟这样的结果真的让人很庆幸。真没办法，我总是喜欢想得太多啦，平时对着古古怪怪的故事产生的后遗症吧……”
李水清像是体贴地安慰般冲春晓浅浅地一笑，无论何时，他相信笑容总会给人以力量，这也正是李水清一向以来秉承的待人接物的方式。这种性格的形成跟他从小生活在一个高知家庭有很大关系。记忆中很小的时候，严厉的爷爷就要求他学写毛笔字了，而相对爷爷，自己更喜欢的慈祥奶奶则当了自己的绘画老师。但李水清更喜欢趴在奶奶的膝盖上缠着奶奶给他说故事，奶奶的脑袋里面稀奇古怪的故事好像永远都说不完似的。李水清很喜欢这个家乡的安静小镇，而后背山对于李水清来说，就像一个透明的糖果玻璃瓶，装着满满的缤纷回忆：夏天的小镇蔚蓝天空上飘浮的大块云朵、秋天远处依然绿意葱茏的山林、冬日从卧室窗边可以看到的车站后面如天空之镜的美丽湖泊、春天骑着自行车叮铃铃在绿色田埂上往来的邮差……还记得好多次，爷爷奶奶带他出来写生，自己席地坐在一旁认真观察写写画画，他们两个却像好奇心很重的小孩子一边谈论着路边花草的名字一边越走越远，直到回家半路看到李水清被邻居带回来了才记起把孙子落在了野外T^T……两个老人都是很传统的人，爱在心、口难开。时光荏苒，奶奶去世后，爸妈带李水清搬到了城里，而爷爷自诩身体健康，始终坚持自己一个住在乡下……李水清每个寒暑假都会回来跟爷爷一起住，然而这样的日子却在一个夏日的傍晚结束了。那时天边飘浮着梦幻的彩霞，爷爷在散步途中不小心踩空摔下了山坡……从此爷爷拥抱着这片山林，躲进了他最爱的故乡景色，消隐在夏日晚风和无休止的蝉鸣声中……“他去陪你奶奶了……”记得一向寡言冷漠的父亲意外的红眼，但最终三年后他还是决定把后背山这里的祖居卖掉。而且这里的土地已经准备开发了，再过不久，可能连回忆的残渣都不剩，李水清只觉得无奈……于是趁这个暑假，一个人回来这里准备住上两三天，顺便收拾重要的物品回去，算是一个人生阶段的告别仪式吧。好啦，言归正传哈。以下是李水清的自述。
“我平时住在城里，前天才回来。昨天晚饭过后，我洗了澡，晾了衣服。乡村夏日的夜晚虫鸣声真是够大的，蚊子太太的攻击来了一波又一波-_-，不过想起来这是我几乎要忘记掉的体验。城里平时的生活很压抑戾气也重，即使在学校，也让我喘不过气，表面友好客气的同学，其实背后也会说我性格奇怪，不过我知道他们并没有恶意，只是我因为自己常常得不到认同而感到失落，但我不会因此而改变自己。感觉有时很暴躁很难受，却还是要微笑着……只有这乡间的景色才能让我心情平静。”
“想着这里不久之后就要被毁掉，我真是觉得很难过，所以趁着现在还能见到的时候，我给自己晚上睡前安排了个必修课——记录后背山这里的景色，大多数时候我在卧室里面，因为卧室的窗口刚好朝向后背山车站这边，即使看过大城市的风景，结果我还是最喜欢这里了。一边从窗口取景，一边在纸上写字或者画画，这已经成为我在这里最后的温馨课程了。这次回来的时候，我带了以前参加夏令营时买的望远镜，当然还有照相机，不过我很少用。在这里我有必要重申一下，我真的不是什么坏人！希望春晓小盆友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也没有偷窥狂那种该给警察叔叔抓走的变态嗜好-_-我只是想温习下后背山夜晚的景色，跟白天那种友好热情不同，夜晚危机四伏舞动着爪牙的后背山依然还是充满了魅力。我想观察到更多的细节，所以用上了望远镜……不过没想到真是非常lucky，在前天深夜，我偶然用望远镜看到天星湖湖面掠过一个好像是四足野兽的影子，是那种四脚踏着水面，越过那么大的湖泊，一下子消失在湖对岸的情景！我也有想过是什么东西的影子投在湖面让我产生了视错觉，不过想想看说不定这里真的存在那种难以置信不为人所知的『事实』，毕竟后背山这里的传说真的非常多，如果里面混杂了真实，是很难分辨出来的，于是乎这个发现和想法让我觉得很兴奋。”
“为了再次观察到那个神奇生物，所以昨晚我大部分时间的注意力都在后背山这边了。记得当时的月色皎洁，而星光稀少，乡村深蓝色的夜空甚至可以看到飘浮的云移动的轨迹。那时后背山车站的路灯亮着橘黄色的光，我在望远镜里看到最后一班公交车停靠，下来了一个穿白色校服的小姑娘，唔……我承认，因为她那个摆啊摆的马尾实在过于可爱，我不禁看多了两眼。然后我看到她静静地坐在候车亭的长椅上，似乎在等人。不过我注意到了她肩膀颤抖着，手不时似乎在擦眼泪，好像在车上就在忍耐哭泣，一直到下车那会呢。发生什么事了？看起来这么伤心的，被欺负了？还是说是感情方面的问题呢？我不禁这样想。乡村夜晚的人作息得早，所以路上基本是没有人了，估计是附近村子有点路程的人，大概是在等家人来接应吧。然后我就没有看，把望远镜移向其他地方了……”
“大概十几分钟后，我用望远镜继续观察天星湖那边的情况，意外地，借着月色和路灯昏暗的光，我看到洼地那边离天星湖不远竟然有四个人影。那时我真的没有想到接下来将会是我看到的最丑恶和令人最愤怒的一幕。那四个人，准确来说，是两男一女围堵着一个小女孩，他们都穿着同样的校服，那小女孩就是十几分钟前下车在候车亭等人的那个，看来女孩是被他们追赶而在慌乱中跑到了下面。其中一个男的摇晃了一下右手，我注意到他的手上拿着一只帆布鞋，好像在向女孩示威，脸上是那种得意洋洋让人恶心的笑，他的同伙俩人也随之笑了起来。我不禁担心起女孩来，于是把望远镜对着她，我才发现她只穿了一只脚的鞋子，原来那丑恶男手上那只帆布鞋是从女孩身上夺过来的。女孩看起来很倔强，在说着什么，可是我没法听到内容。我觉得这样肯定会出事，所以想要放下望远镜赶去现场。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仅仅在一瞬间的事情却让我来不及反应。那丑恶男听了女孩的话明显怒了，面露狠色，手突然一挥把那只鞋子扔向了女孩后方即是天星湖的方向。女孩好像很紧张那只鞋子，她像只惊慌的小鸟转身奔跑去捡，但是当她的手快要碰到鞋子的时候，另一个男的加速跑上去，瞅准时机把鞋子夺了过来，然后又站定奋力一扔，扔完后哈哈大笑，女孩楞了一下，还是倔强地继续往前奔跑去捡。但是相同的事情又发生了，最后那个女的加速上前一把又夺了过来，站定奋力一扔，这次却扔到了天星湖距离岸边不远的水面！可是那个小女孩依然很倔强，似乎不能失去那只鞋子一样，她实在是太执着了！我想她那会没想过那里水已经是比较深的地方了湖里又有泥沼，她一把跑进了水里，看到这我不禁在房间里大喊『不要！』可是我的声音哪里传得过去……然后下一秒她抓着鞋子一脚踩空没入了水里，我看到她在挣扎，水花四溅，岸上那三个人似乎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一下子惊慌失措，最后竟然作鸟兽散跑了！没有施救也没有叫人，真是让人咬牙切齿！”
“我吓坏了把望远镜一扔，冲下楼来，跳上自行车就飞奔了出来，不一会就到了现场。等我扔下自行车跑到坡道下面的天星湖时，我发现四周已没有人，在女孩沉没那个地方的水面只有一些泡泡冒出来，然后破灭，很快就消失不见，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我试着慢慢地蹚下水里去，发现真的是很深，我水性不好，就立刻改变主意跑上后背山车站那边的公共电话亭打妖妖灵报警求助。我出来太匆忙没带手机。幸好这边一直有个公共电话亭……不一会电话接通了，一个女警的声音『您好！这里是常岐镇派出所，请讲！』，我刚想开口求救，但是好突然，透过公共电话亭的玻璃天星湖的方向一阵强光袭来，我被照得睁不开眼来……强光过后我真是很错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时刚好一架私家小汽车打着强烈刺眼的远光灯从身边开了过去，真的是非常巧合！那时的强光……可能就是它发出的吧。当时由不着我多想，救人要紧。电话那头的警察姐姐还在重复强调『您好！请问您有什么事情？！』，我刚说出口『救命……』，这时竟然又突生意外，令我害怕又不可思议的一幕好像是灵异故事中的场景出现了……”
“你应该知道的，在那个电话亭打电话，可以很清晰的看到坡道这边的情况，令我临时又僵住无法说出一句话的事情是，我看到坡道台阶最下面，从隐隐的黑暗中静悄悄地走出来一个全身好像湿漉漉惨白惨白的身影！我屏住了呼吸，瞬间想到了后背山的各种怪谈，那会我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只见『它』走路有点摇晃，一步一步地踏着一级一级的坡道台阶慢慢地步行了上来，蔓延在身后的是一道长长的从『它』湿漉漉的身上不断抖落下来的水珠形成的黑色轨迹，那道水迹还有着很多四散开来像是无数小触手的可怕边缘。终于『它』踏上了台阶的最后一级，我那会能看清楚那是一个人，赤着脚，似乎是个女性，湿漉漉还滴着水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脸，看起来还是十分诡异。我那时心里就有了不确定的猜想。她好像没有发现我，当她经过我旁边，往边上的乡村公路慢悠悠地过去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她的手里抓着一双帆布鞋，然后我这才完全确定她就是刚刚那个落水的小姑娘！她的衣服变得很脏，全身湿漉漉的，而她是怎么从水里出来的？她是会游泳吗？还是……等到我回过神来，才听到电话里面不停地叫我的声音『喂喂……喂喂…有人吗…发生什么事了』，我当时脑袋宕机，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支支吾吾地挤出一句『好像…好像…没事了……不好意思』，电话那头的警察姐姐却不干了『哈！听声音你应该是个小弟弟吧你不要觉得这样很好玩哇法不容情妖妖灵是人民的生命线这次就给予口头警告再有下次我可就有权利要把你拘留了……』，听着电话里一往连串的言语攻势T^T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不停地说对不起点头承认错误，最后警察姐姐还叮嘱教育了几句才挂了线-_-……”
“我叹了口气挂上了电话，转头看向外面，女孩湿漉漉的背影还是专心致志地一直向前迈着小步，从她身上落下来的水滴怎么好像越来越多似的……我赶紧跑出来叫住了她，我从后面喊她『喂！小妹妹，你还好吗？没事吧？』女孩毫无反应，于是我重复喊了一声，这次她终于停住了脚步，侧过身慢慢地转过头来，然后伸出另一边空闲的手，慢悠悠地撩开了遮住她脸颊湿漉漉的发，露出一张可爱的脸来，接着给了我一个甜甜的笑容，那样子真的是蛮可爱的，不过她却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我还想问她问题，可是她又转过身，沿着绿树簇拥的乡村公路，手抓着帆布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了，而且这次她的速度明显变快了好多。乡村道路的路灯每个之间距离相隔很远，以致路面每两块昏黄的光亮中间便夹杂着一团黑暗，就这样她一会儿明亮一会儿灰黑的湿漉漉身影很快消失在路尽头树影构筑起的黑暗隧道里面，只留下一路湿漉漉漫长的水迹……”
“我那会站在原地发呆了一会，想想还是担心她有危险，就沿着水迹追了过去，不过水迹越来越模糊，最后突然中断不见了，我一路追过来，却再没看见她的身影，那个小妹妹好像就这样消失不见了……于是我放弃了，沿着原路返回。我想她那会应该是回到家了。但是返程路上我心里总觉得怪异，虽然不知道那个小妹妹最后是怎么凭自己的力量从水里出来的，但是看着她好像真的没事，笑容也很健康，不禁为她庆幸起来，真的是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啊！不是吗？”
太阳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攀升，天空堆积着大块大块的云朵，八月的知了依旧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叫得热烈。在天星湖湖畔，李水清伸出白皙的手指抹去了额上亮晶晶的汗珠，他的身旁立起了那块自己手工制造的警示牌。而湖里有两只白色水鸟浮在水面悠闲地觅食，不时相依相偎。看着挺立的牌子上面自己手写的红色大字，李水清的心田生出一亩的成就感。“啊！好累！”身心有说不出的放松，干脆在细碎的石子地上坐了下来，他的周围簇拥着许许多多的波斯菊，黄的、白的、粉的……绽放得正烂漫。微风过处，翻起层层叠叠花的海浪……在满眼的花叶摇摆中，李水清看到了远处的挖掘机，不禁为自己多此一举的行为笑着摇了摇头。这里好快就会被推平了吧，好像一直在做没有意义的事情呢。但是，不是因为有什么意义才去做，而是遵从着自己的心意才采取了行动……
回想起不久前春晓突然的告别，让李水清当时不免心里感叹一句“我就那么不受欢迎么”。不过后来仔细想想好像并不是这个原因。虽然自己一口气说了好长的话，其中还夹带了很多与正题无关、冗长拖沓的废话，这是自己一向以来令人避而远之的坏毛病，但是男孩依然很有耐心安静地听完了。李水清终究还是不能阻止春晓那双看起来好像很无辜的眼睛下雨。想起他在倾听自己描述昨晚发生的事时，在整个过程中一言不发，而两只手逐渐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李水清真的担心他会受伤。在李水清最后温柔地抛出一个反问结束描述时，春晓只是沉默地伸手抹了一下眼泪，就忽然向来时的台阶拔腿跑了上去。
当李水清意识到他这是要离开时，春晓已经到了坡道的最上面。不过他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站定。在高高的坡道上石头护栏留出的小小入口处，春晓转过身来。阳光透过重重叠叠的枝叶漏下消退了热力的光斑，像画油画一样涂上了春晓的脸庞以及干净的校服上。春晓就在闪烁的树影中高高地伸出右手，面带微笑，向李水清挥手告别。
“谢谢你！李水清，我觉得，你不仅长得好看，人还好有趣>3<……很开心认识你，希望还有机会再见咯……”
这一幕，犹如夏日阳光灼人的热度在记忆烙下深刻的印记，即使在很久以后，依然在李水清的脑海里鲜明如初。
耀眼的阳光在水面反射出粼粼波光，抱膝坐在天星湖湖畔的李水清，想起春晓临走前最后说的话来，也不禁会害羞起来啊。只见他难为情地把脸埋进膝盖，低声地呢喃了一句：
“真是的！瞎说什么大实话啊……”
南方气候夏日多雷阵雨，天星湖上方的天空这时涌过来一团隐隐带着雷电的乌云，日光被挡住，世界像处在巨大的阴影中。在阴暗不详的氛围中，一道快速掠过的影子落在坡道旁边的大树上，从密集绿叶的一个角落露出一只毛皮类野兽的爪足来。它轻盈细长毛茸茸的尾巴悬浮在脚边，很不可思议的——它的尾巴数量为3！这……到底是什么怪异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