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 创造记忆共同体
天地会创会文本里载有“反清复明”的故事。围绕故事的真假,历史学家的争论仍在继续。在笔者看来,“反清复明”故事凝聚着创造汉人记忆共同体的意图,而话语化的记忆共同体是通过歃血结盟仪式被表征出来的。
在清朝统治确立后,“反清复明”运动渐趋低沉,汉人士子将遥遥无期的“恢复”之梦转化为对明王朝的回想,由此而产生出不同的“反清复明”文本。“太阳诞生神话”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三月十九日系明朝最后一个皇帝崇祯在北京自缢之日,东南沿海人民把民间话本《太阳经》里的太阳诞生日改窜为阴历三月十九日,通过对太阳诞生日的讽诵来表达对崇祯帝的哀思(参见本书第二章)。这一信仰至今依然存在,不过早已变成与哀悼崇祯皇帝无关的民间宗教信仰。民间宗教教派里的“牛八”传说和太阳诞生神话相似。在白莲教的一些教派里流传着一部名为《三教应劫总观统书》的经典,经中有“日月复来,属大明牛八”句。牛八即朱字,暗喻恢复明朝。清中叶,河南、湖北等地有名为“牛八教”的教团秘密活动,五省白莲教大起义更是提出了“弥勒转世,保辅牛八”的口号。[49]另一方面,明朝作为一个日渐远去的历史背影,在民间记忆中的影像未必清晰,有时它可能随时间的流逝而隐没无闻,有时则可能突然浮现于历史的表层。在《三佛应劫总观统书》里,“牛八”变成了“十八子”(李),天理教把自己的政治目标附会为李自成的大顺政权,起事的李文成自称是李自成的转生。[50]到19世纪咸丰、同治年间,在华北白莲教起事的檄文里,称清朝的统治者是北方的胡人,起义军首领绿旗大元帅杨太的帅印上刻着“扫清立明”四字;黄旗大元帅张继善的帅印上则刻着“灭满兴汉”四字。[51]“清—明”的政治对立置换为“满—汉”的文化对立,“明”在民间记忆中成为政治抗争的符号。
与上述民间信仰和宗教教派里的“反清复明”话语不同,天地会“反清复明”故事轮廓形成后,其文本在传抄过程中,对东南地区的天地会组织产生了一定的影响。1851年小刀会起义时,黄位在厦门称“汉大明皇帝”,[52]刘丽川在上海称“大明国统理政教招讨大元帅”。[53]1853年,广东洪兵发布的告示有“中兴大明皇帝殿前元帅”字样。[54]不过,和民间宗教教派里的“牛八”一样,这些例子只表现了非常状态下天地会的行事;而在日常状态下,天地会文本对明朝的记忆和天地会实际活动之间往往毫不相干。
在清末,天地会文本里出现了“革命”字样,它传递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天地会、哥老会等“秘密结社”在“革命”这个话语装置中被赋予了崭新的意义。[55]如果说天地会、哥老会的歃血结盟依托于民间的歃血结盟习俗,那么,清末革命党组织中的“同盟”“拜盟”“主盟人”等词语和观念的流行则显然受到天地会、哥老会歃血结盟的影响。1904年秋,留日革命党人在横滨一家广东人商店内举行的仪式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例证。参加这个仪式的有冯自由、秋瑾、刘道一、龚宝铨、王时泽等11人。据当事人王时泽回忆:
首先由冯自由向我们交代宣誓的问答语,叫我们在宣誓时依样回答。交代完毕,即由梁慕光主持宣誓仪式。他手执钢刀一把,架在宣誓人颈上,由各人依次宣誓。刘道一是第一个宣誓的。轮到我宣誓时,梁问:“你来做什么?”我照冯自由嘱咐的话回答:“我来当兵吃粮。”问:“你忠心不忠心?”答:“忠心。”问:“如果不忠心,怎么办?”答:“上山逢虎咬,出外遇强人。”全体宣誓毕,梁与冯自由横牵一幅六七尺长的白布,上书斗大的“翻清复明”四字,命各人俯身鱼贯从布下穿过,以示忠于主义。又在室内烧一堆火,命各人从火上跳过去,表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然后分别刺血,杀了一只大雄鸡,共饮雄鸡血酒。冯、梁两人当场宣布这个团体叫做“三合会”(取合天、合地、合人之意),向我们交代了一些规矩,如见面手势如何摆,如何问话答语,进门要用右脚向前跨,握手时要捏紧对方的无名指,等等,并交了一本书给刘道一,叫我们互相传抄。我粗略地翻了一下,里面写了一些会规,还画了许多旗帜的样式。最后,每人交纳入会费十元日金,就算了事。[56]
对照来看,这个革命组织的入会仪式可谓典型的天地会入会仪式。唯一不同的是,天地会是男性兄弟结拜,而参加该仪式的却有巾帼不让须眉的女性秋瑾,秋被封为白扇。这是对传统天地会仪式的再创造。
歃血结盟仪式还为其他革命组织所沿袭和再创造,秋瑾所属的光复会就和民间“秘密结社”共同建立了革命组织“龙华会”。这个以浙江为中心的秘密革命组织,其入会仪式动员了浙江地方性资源——岳飞记忆。入会仪式是这样展开的:
凡进我们这个协会的规矩,最好是在岳庙内。若无岳庙,或有在不便的地方呢,就在家里择一个干净的地方,也可以的。行规矩的时候,设立公案,写少保忠武王岳爷爷的神位一个,位置中央,左首列一杨将军再兴之神位,右首列一牛将军皋之神位,杨将军下列一王将军佐之神位,牛将军下列一施义士全之神位,用鸡鹅并肉一方,如没有鹅,用鸭或羊肉一方,都可以的,只要有三牲就好。又用酒一大壶,杯五个,都盛半杯酒,供在神前。又另用生鸡一只,缚在神棹下,香炉一个,烛一对,安置神位前。主盟人呢?先向神前四跪四拜,拜完了,起来拿针刺臂上,血一滴滴入神座上岳爷爷神位前酒杯内,毕,座于神位之左,然后入会的人也向神前四跪四拜,拜完了,立起来拿针刺手臂上,血也一点滴入岳爷爷前酒杯内。事毕,立于神座之右,然后盟证人(就是香堂)进跪神前,四跪四拜,立起来炷香于神位之前,宣读进会祭文(用黄纸写的)。[57]
在这个仪式里,岳飞超越了天地会传说里的反清复明人士,也超越了各种神明,居于反清谱系的最高位。众人在岳飞神明的见证下,宣读祭文,歌颂岳飞抗敌事迹。然后,取出一只雄鸡,众人一齐发誓:诚心入会,保守秘密,祭旗起义,“兄弟同心,如同手足”。
誓毕,执法行刑者左手持鸡,右手握刀,叫曰岳爷爷英灵鉴者,过往神祇鉴者,同事人的祖宗鉴者,我等协力同心,誓杀鞑子,报我祖宗的大仇,有福同享,有祸同当,若有不照这句话的,难逃天殛,如若不信,请看此鸡。说到将完的时节,将右手的刀向左手鸡顶上一劈,鸡头落地,急将鸡血滴入神前五个酒杯中,于是,主盟人、盟证人及执法行刑人并到神位前跪下,再行四跪四拜之礼。礼毕,将滴血的酒,四人分饮之,中间的一杯,主盟人及入会人分饮之。饮毕,将神位焚化,送神散祚,复将执法行刑人所杀的鸡,烹而共食之。
会众发誓要继袭“岳爷爷”的遗志。随着宰鸡取血、饮血酒的展开,仪式达到了高潮:一个以反清为旨归的共同体诞生了。
“想当兵,拜仁兄。”[58]在清朝的新军部队里,异姓结拜非常普遍。李宗仁晚年回忆1910年在广西陆军小学参加同盟会的情景时说道:
同盟会是一个秘密的革命机关,它要听命于海外总部而随时发难。在满清时代,搞革命的都被目为“叛逆”,随时可以有杀身之祸。为表示死而无悔的革命精神,入会时都要填具志愿书,歃血为盟,示无反悔。我校入会的三期学生共有五十余人,并租有民房三间,每月聚会两次。记得我们在该处入会,用钢针在指头上戳血作誓。我只把针向手指上一戳,血便出来了,并不觉得痛。而胆小的同学,不敢遽戳,把针在指头上挑来挑去,挑得痛极了,仍然没有血出来,颇令人发笑。[59]
这个歃血结盟仪式固然可笑,值得注意的是,笔者虽然不同意田海把歃血结盟称作“空洞的仪式”,但在这里,歃血结盟仪式确实出现了“空洞化”的倾向:没有宰鸡,没有钻刀,也没有饮血酒,“戳血作誓”的“血”仅仅成为表达参加革命决心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