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节 职业外交官的养成
陆征祥在私塾时的学习只有背诵“四书”,在上海广方言馆主要学习法文,还读了半部《礼记》,以及张英《聪训斋语》、《袁了凡先生四训》等通俗修养书籍,[45]在京师同文馆学习时间不长,主要是读《礼记》及学法文。他并未受过儒家完整正统教育,没有科举功名,也未受过正规外交官训练,主要是学习法文准备当翻译,加以陆氏是独子,要奉养父亲,原想出洋三年,将法文学好,回国后凭借此专长,得一电报局差事,赡养有资,于愿已足。[46]幸好陆氏自1892年初到1896年底,在圣彼得堡使馆追随许景澄五年,立志学习当正途外交官,奠定了他一生功业的基础。[47]
陆征祥受许景澄影响很深,一生念念不忘,努力遵循许师的教诲,日记中写道:“沟通中西,介绍新旧,民元东归改组译署,略尽此区区义务,晚年入院苦修,尚不出此八字之范围(先师竹筼公尝以八字为祥一生义务)。”[48]自言:“平生既蒙文肃垂青,训练六年,且视如亲子侄,此恩难以报答于生前。”[49]
许文肃公立身遗言
陆征祥曾多次想将许景澄对他的训练内容写下来,但未能完成,自云:“民元到京忝膺外交,即思追忆前事随时写出,借以感念先师六年训练之苦心,并以酬答中外友人劝写日记之殷勤,讵料人事牵缠,成为虚愿。”[50]

图1-3 1920年陆征祥在北京请人绘制的许景澄肖像
(图中培德夫人写的法文是:Portrait de Son Exc. Shu King Cheng qui a été non seulement le chef mais un second père pour mon mari. Pékin,avril 1927,Berthe Lou,中译文为:“许景澄阁下的肖像,对我丈夫来说,他不仅是长官,也是第二个父亲。1920年4月,北京,陆培德。”)
1939年陆氏告诉罗光,许景澄的遗训很多,但陆氏没有时间写,许氏自己也不主张写。许氏曾对陆氏说:“你日后不要写日记,外国外交官告退后常写日记,写自传,我以为不必。大家都写,天下将充满这类日记,又有什么益处,不过是本人想自夸而已。”陆氏说:“他们写日记,也不过愿意将历史所未写的小节,补充一点,有的小节很有趣。”许氏说:“我们二十四史那有这些小节,小节目不必写。”[51]
1944年陆氏曾想写一本《许竹筼先生遗训》,称:
祥昔年在役俄都,亲受训诲,面命耳提,拳拳服膺,未尝一日忘于怀也。……窃念先师遗训,虽云浅近,句句出于慈爱之诚,俾青年离校入世,心志尚无所定之际,亦不惮追述,流传后世足以资借镜。民元到京,业已略述一二,嗣以中外奔驰,加以体质孱弱,构思为苦,未及蒇事。今接比老友闵铎宣化来函,敦劝作追忆录……现拟先将文肃遗训,逐日追述数则,完成全豹,不作追忆录,以遗训代之。[52]
但只写了简短的两则。
现存陆征祥文书中,有《许文肃公立身遗言》四千余字,或即系民国元年陆氏到北京时,略述一二之作,[53]另外还有不少则相关记载,可略窥许景澄对陆征祥之教诲与期许。
立志做正途外交官
广方言馆、同文馆之设立,主要目的在训练翻译人员,并非培养外交官,许景澄则要陆征祥立志做正途外交官。1892年初陆征祥到达圣彼得堡,许景澄知道他并无意做外交官后,摇头说道:早知道如此,我必不调你出来。陆氏瞿然问:那么钦使大人愿意我做什么?许氏云:我愿意教导你做外交官,但若尊翁不愿意,我也无法。陆氏遂写信给父亲,陆父很表赞成,命陆氏就学于许氏,不必想家,他自己可以谋生。陆氏遂拜许氏为师,立志做正途外交官。[54]许氏教导他:“汝既出洋,当以洋务为汝之正途,彻底用功,以求深造,异日由学生而随员而参赞,驯至星使,出身之正,孰正于此。幸勿分心举业,舍近而图远。亦勿误听人言,纳资以求速,一经捐职,即难免由径之讥,宜切记之。”[55]
陆征祥对此教诲非常感念,1918年他四任外交总长时,命属下辑录《许文肃公遗稿》12卷,重付排印,序之曰:“余自光绪十七年,随许文肃公使俄,公于随时随事,勖余未逮,示余正轨,而尤以察外情、扬国光、毕生勿懈,殷殷相勉,二十年来,循而行之,获益匪浅。”[56]
陆氏自云:“回想昔年从役俄都,许竹筼先师尝言,凡人择一职务如择女而娶之,终其之生而不分离矣。后在北京改组外交部时,切盼部员忠于职务,始终其事。”[57]又云:“祥侍文肃公最久,受知亦最深,三十年来稍谙外交,并略知检束身心者,一本于文肃。”[58]又称:“盖文肃公之训练,大纲宗旨,要准备一个后起的新外交家,以合时代的脑筋思想,应付世界潮流。”[59]自称:
回溯文肃所期望于祥者,计有三事,一为终身为外交官,缘我国外交内政向来不分区域,既无正途出身,复无专任人员,颇为外人所訾议,出任代表者不谙西文,于彼邦风俗习尚未免隔膜,往往举动失宜,实有贻笑大方之憾。故文肃公属祥终身专心供职外交,以资谙熟,而成为我国正途之外交官。[60]
许景澄教导陆氏终身做外交官云:做外交官要有外交官的资格、外交官的学识及外交官的经验,学识可在学堂预备,至于资格与经验,则须在外国阅历。汝从师研究公法,此即学识之预备,汝每日伴我出门应事接物,此即资格与经验之预备。现时外交团体所熟识之朋友,即他日汝做钦差大臣同时出任大臣之外交官,故外交官友各国之友,友天下之友,无论至法国、至美国,到当地都有汝之熟友,此即汝之资格。至办事经验,当在有事可办之使馆,始能有所增进,必不畏难推诿,始能多知事之波折。譬如驻俄使馆即为汝增长经验之地,最好汝即留俄国办事,或5年,或10年,愈久愈好,办事多经验亦多,不怕办难事,愈办愈有味道。汝能一步一步地前进,则汝为中国之正途外交官矣,虽终其身可也,内政非汝所长,可不必贸然加入,即或有人敦劝,总宜以不敏谢之。[61]
许景澄每令陆氏出外交际,以友天下之士,而告之曰:“外交者以国际为对象也,事国际之事,即应结纳国际之人,一旦折冲樽俎,斯得道而多助矣。”[62]许氏又云:各国驻使皆为一时之俊杰,且经各国资以公帑,畀以事权,积以岁月,始养成此专对之才,汝将来升任星使,宜与彼等时相过从,遇有疑难之事,除有关本国及应守秘密者外,无论为政治为礼节,宜随时虚怀咨询,大抵外国人多好谈辩,于所知者,固乐尽情指示,于所不知者,亦喜相讨论,发表己见;汝闻其言,即可退而审择酌定办法。[63]
秘密训练
许景澄对陆征祥以师徒手把手的方式,用随时发现之事实做训练。陆氏在回忆录中写道:他悉心地培养我成为一名外交官,几乎每天都花费许多时间教导我,培养我成为他所期望的人,没有他,我绝成不了一名外交官。[64]
许景澄对陆征祥之训练带有秘密性质,许氏不喜拜师习气,且为免同人忌视,拜师后许氏要陆氏低调勿张扬,每天晚饭后教陆氏以外交习例,对同人说是钦使每晚考问学习员。陆氏云:当日我们师生两人,每天谈心,谐笑杂作,那种快乐,我想中国四万万人中,恐只有我们两人享受着;驻俄使馆同人,都称我为小许,因为我不知不觉,一切都仿效了许钦使,他是嘉兴人,我是上海人,我竟忘记上海话而讲嘉兴话,我走路的姿态也像他,所以别人号我小许。[65]
陆氏致刘符诚函云:
当时文肃公之训练,实含有秘密革命性质,故对本馆同仁亦严守秘密。每次沈凤铭武弁来召说:钦使请陆老爷谈天。我师生二人,每日所谈之事,完全共守秘密,缘所谈之事,件件系革新,反对顽固派,针贬国内恶习,批评官场之弊病,朝廷之卖官受贿,太监之恶作鬼,太后之儿戏天下等等。甚至说到我辈出洋人员,三年期满,以“重洋远涉,不避艰险”八个大字,骗到一个军功保举……除积钱升官外,不办一事,说到采风问俗,研究语言、文字、彼邦制度学说等等,不加批评吐骂,已算是好的,那能将文肃教我,学习外国礼仪、起居、饮食、穿衣、走路、住屋,种种参考西人习尚而引用之。此等训练,倘我师告彼等知之,试问我两人在官场,尚有立足之地耶,故我两人之革新谈话,只好密存在心怀中,未敢有所外表。[66]
学习西方文化精髓
许景澄对西方文化有相当程度的了解,要求陆征祥好好学习,作为将来改革中国之准备。陆氏致刘符诚函云:许氏办事脚踏实地,且喜探究奥理,旁有德人金楷理[67]专任采办军械、军舰之参赞,许氏得金楷理之襄助,并研究讨论欧洲各国历史、内政、外交、军政、财政、法律、宗教等,得此一博学宏士之帮手,深引以为幸,名之曰“活字典”。许氏在对陆氏的训练中,时常提及他的重要条陈及中国应仿效日本修明内政的步骤。[68]
陆征祥在回忆录中写道:许先生教我的第一课,便是不要依恋正在没落的体制,更不要追随它,也不要指责它,而是要尽己之责,从旁观察欧洲那些最出色官员的言行举止,为自己制订生活和行动的方案。告诫我注意观察,保持沉默,当时机来临,再行变革。就是在这样静默的气氛中,改革和行动贯穿了我整个公职生涯。我的导师教导我,为了对祖国的爱,需要先欧化自我。他观察着欧洲,试图深入了解欧洲最成功机构的运作原则,了解欧洲前进的动力,找到欧洲社会维持平衡的道德力量,将之用于中国。[69]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陆征祥拟致友朋稿云:许氏曾说,欧西文化潜势力不在武备,不在科学,而在养成基督教风,凡我邦人士赴欧洲考察政治风化者,亟应特加注意,切不可轻视而忽略之;盖明治维新采取欧化之缺点在特重物质,轻视精神,一旦破绽毕呈,恐无法挽救,如不我信,俟诸异日。回溯先师此番谈话,确具先见之明,证诸目前事实,亦非先师意想所能逆料。故敢忠告国内之关心大局者,免蹈东邻覆辙,值此祖国凡百革新之际,物质和精神不可偏废,畸轻畸重,亦非所宜,务须慎重考虑,平心体察,以期适合环境之需要,顺从时代之潮流,确当制宜,庶几策之万全也。[70]
学习外交礼仪
许景澄用随时随事的方式,从衣、食、住、行下手,教导陆氏外交礼仪。陆氏称:“他从使馆一位德国参赞学到西俗,教我如何穿衣及用刀叉进食,和各种礼仪。”[71]又称:“文肃教我,学习外国礼仪、起居、饮食、穿衣、走路、住屋,种种参考西人习尚而引用之。”[72]
许氏教陆氏做翻译时不要胆怯,态度要自然,传译话语轻重相当,切不可失了原意,为训练陆氏见大人则藐之,先带他拜会女太太,后来拜会俄国外交大臣时,表现不错。[73]许氏要陆氏注意准时,曰:西人于会晤、筵宴及婚丧各种礼节,莫不按照约定时刻到达,毫无延误,我国不甚讲求此类细节,汝与西人往还,凡彼所视为高尚之习惯,都当留意取法,始而勉强终而纯熟,到得不期然而然的地步,则与外人办事自然习尚相同,意气融洽,收效无形,即使与本国人相处,亦觉汝在在不失信,可为敬爱。[74]
许氏教陆氏学习西方公文格式,由学写信封,然后练习抄录公文旧案,先誊草底摘由登簿,数月之后手腕渐熟,即可缮写正文,字迹要求端正,行款要求匀净,注意格式称谓。洋文公牍笔墨运用套语,布置局势,一切体裁,实际与汉文相近,叙事要简明,说理要透彻,辩论要有根据,或援引公法,或质证事实,当悉心研究,痛下功夫。另外,要求陆氏练习翻译电报,认为此系馆员之要务。[75]
讲求国际公法,参与国际会议
许景澄注重国际公法,陆征祥在俄京圣彼得堡学习外交后,屡屡痛惜自己读书过少,请求许氏允许他到巴黎入大学研究国际公法,许氏告以:求学不在乎入大学,没有法律知识我教导你,你日后当公使时,在办公室多置些书架,凡是有关国际公法、各国条约以及外交方面的书报,尽量收集。陆氏日后所购书籍,即以国际公法为最多。[76]
许景澄常与陆氏讨论公法案例,1895年中日马关谈判时,要陆氏细心研究。[77]陆氏自称:我们那时在俄都,每人都抄写李鸿章、伊藤博文两人的谈判录,作为谈判模范。[78]1896年许氏闻孙文在伦敦被诱,软禁在驻英使署,以孙文系国事犯,应得所在国法律之保障,嘱咐陆氏用心研究此案。陆氏从调查国际公法案例入手,先向金楷理参赞探询类似之先例,再按国际公法评论驻英公使龚照瑗诱禁国事犯于使馆有无充分之理由,最后预判此案之结果,向许氏报告。[79]
1937年11月布鲁塞尔会议时,陆征祥致函中国与会代表顾维钧等称:“竹筼老师平生政绩,内政外交都有建白,拜读其遗集略可采悉大概,其最后充驻俄德奥荷使任内之最后数年,尤独以外交为重,在祥六年训练中,屡屡以公法条约为维持国际地位之基础法律。”[80]
陆征祥称:许景澄希望中国上进到世界文明各国之团体中,故对于国际会议,无论外交、政治、美术、科学、法律、医药等,务必设法加入。正好1892年秋国际铁道协会(International Railway Association)在圣彼得堡召开第四届国际铁道大会(International Railway Congress)[81],许景澄派陆氏充代表秘书,随同赴会,嘱陆氏在此会中将其组织、秘书厅、分股委员会、选举会长、名誉会长、秘书长、分股会长等,及开会演说、各分股讨论进行手续、如何质问、如何答复、如何提出修正案,自开始至终了,凡是会内之大纲细节一一留心注意,让陆氏学习到国际会议的宝贵经验。后来陆氏随同杨儒参加第一次海牙保和会,又充专使赴第二次保和会,不致手忙脚乱措置失当者,皆为许景澄指教于铁道大会之结果。[82]
陆氏《致刘符诚函》云:文肃遗训,揭要二语,“不可置身化外”“欲探虎子,须入虎穴”,不取消极而取积极,故凡国际组织,如红十字会、保和会、电政邮政公会、铁路协会等,中国必须加入,即如传教公会,亦须加入。后来陆氏在修道院,也注意与罗马教廷联系中梵通使及传教问题,对刘符诚说:“此路业已打通,一得机会,即可进行……可说业已探得虎子……虎穴已通。”[83]
为陆征祥谋划外交官生涯
许景澄与陆氏论外交之道,认为《汉书》里“曲突徙薪”“焦头烂额”八个字,描述的正是外交官与军官。外交官就是避免两国交战,与“曲突徙薪”避免失火,防患于未然同一用心,外交官就是此等苦心孤诣之人。至“焦头烂额”,就是指一班军人在疆场为保卫国家领土打得“焦头烂额”的惨状,然到论功行赏之日,“焦头烂额”者得上赏,坐上位,“曲突徙薪”者不与录焉。[84]
陆氏《致刘符诚函》称:“小兄一生做事,尤其是在外交途内,恰遵文肃遗训,故凡事进行,毫无困难,一切方针手绩,一一文肃为我预定预言(此系事实,非自诩,亦非自谦)。”[85]许氏曾为陆氏推算曰:“汝四十二岁当充星使,何者?汝今二十一岁,循例三年一保,由县丞而知县而知州府道,十五年后汝才三十六岁,已可官至道员,由是再三而得三代封典,再三年而得存记使才,届时予更专折加保,必膺皇华之选,汝今或不予信,然要在立志,好自为之。”[86]许氏期望陆氏先充一小国公使,后驻荷公使一席,即为许氏预料到。
许景澄还教导陆氏怎么做外交总长,陆氏云:办外交已经很难,做外交总长更难,身负全国重任,一举一动,关系全国祸福。许氏教导曰:当外国公使向你提出一要求书,若是外面已有风声,某国将提出要求,你加意考虑过,该公使提出要求书时,你便可以发表意见。若是事前一点不知道,你便可以收下要求书,对该公使说将郑重注意该问题,决以友谊态度研究,研究后立即答复,该公使即可欣然告退,他立时可以做报告。你收到要求书后,可即与次长研究,按问题的难易,决定研究的时日,但总不能过长,免得该国公使说你没有诚心。次长研究后,你自己再加考虑,答复时,说话要说得明了,或是接受,或是互换要求,或是不接受,使该国公使能够回复其政府。外间说外交家说话要灵巧、要双关,这些都是外行话,正经的外交家,有一贯的政策,说话简捷,你该做一个让人看得起的外交总长。[87]
1935年陆征祥晋升司铎时,驻英公使郭泰祺撰文祝贺云:许景澄为陆征祥谋划曰,以子之勤慎从公,则循资核格当可持专节于四十之年,果尔则应先从事于小国,以负责小国而图功易也,即如驻节荷兰,任轻事简,但若能订立领约以保护南洋各地之华侨,则成绩即有可观,此一生功业之嚆矢也。果也,陆氏年未四十即拜荷兰使命,其殚精竭虑以订领约也,一如文肃之教。后来陆氏“翊赞共和,综理国务,主持坛坫,历聘欧西,无不竭股肱之力而加之以忠贞,世第见其伟烈丰功,震中铄外,而不知其皆秉文肃之遗训也”。[88]
注意日本与爱国情操
陆氏称:昔年文肃公逆料祖国未来之祸患,在俄而不在日,俟马关订约,始经意于日,遗嘱在外交酬应方面,应加重日方。[89]《马关条约》签字后,许景澄大声叹息,告诉陆氏:你总不可忘记马关,你日后要收复失地,洗尽国耻。陆氏遵从许师遗训常记马关,做外交总长时,办公室内挂着请林琴南先生写的“不忘记”三字,下面注明马关。[90]
陆氏曾致书魏宸组谈及巴黎和会云:我向和会提出希望条件之全案,溢出“二十一条”之外,其久远之根源,实系许氏训练中常说,外交部机关是国家机关,凡所登记的损失权利,一旦机会一到,或择几条提出修正以做互换品,或和盘托出可以做不平之鸣,然此机关之职员万不可意气用事,故许氏常说要记不要气,陆氏牢记此语多年,当全世界代表会集巴黎,陆氏认为此机万不可失,故提出此要求。[91]
抗战军兴之后,陆氏致刘符诚函称:“我国遭此奇祸异灾……小兄方面,以自身的经历,此笔贻误国事之大帐,早晚总要清算。”[92]1938年2月又函称:“前信所说‘误国殃民’的总算帐,四十年前竹筼先师的过虑,今固实现,可叹可惊。”[93]
陆氏称:许景澄平日梦想复见夏商周三代之盛,曾对陆氏说,我国父母教师常以“扬名显亲,广大门户”勖勉子弟,余亦以此八字勉汝行之,惟当扬中国之名,显中国之亲,广大中国之门户,方合时宜,而与列强并驾齐驱,岂不美哉。凡事在人为,中国若得一正直无私之人,导循中庸之道,不偏不倚革新前进,三代之盛不难复见于今日,望汝谨记而勉力行之。[94]
培养外交人才
许景澄训诲陆氏:“作大事者,首在知人善任,必须平时留心物色,则临事不至有竭蹶之虞。”[95]陆氏致刘符诚函云:小兄民国元年到北京,晋谒袁世凯,面陈先师许景澄叮咛告诫培植外交人才,以备不虞之需,渥承袁氏赞许,当即要求征用之全权,说明任何方面交条荐人,一概不理,倘总统府交条当一律看等语,袁氏一再鼓励,且说办事应当如是。袁世凯始终维持,陆氏稍竟许氏未竟之志,十年里将部中同人外放,以增经验,今日思之,稍可自慰。倘当时无此改组外交部,今日何由取才对外耶?[96]
全面抗战爆发后,陆氏函刘符诚云:许氏面嘱他秘密地预备与日本总算账时合用应付的人才,陆氏自荷兰到北京,又到圣彼得堡,又到伯尔尼,无处无时,莫不用心预备此项人才,除外交部内外同人外,到一使馆,必留用熟手,凡有学生之来见者,莫不注意探询其课程及志向。直到总算账时,在对外方面,大致尚无贻误陨越之处,外交界内外的公使,十之七八尚系预备计划内的人。倘军事、财政、交通、司法、教育种种方面,都有预备工作及人才,今日局面,当不致如是失败涂地。[97]
1945年陆氏日记载:“昨今重读《回忆感想录》,其余感有不可尽述者,文肃平生爱才如命,然所造就成才者仅祥一人耳,故常对祥言曰,一个陆子兴不够用,当有千百个陆子兴,于国事方有济也。”[98]
养成高尚人格
许景澄对陆氏面命耳提者,除外交职务外,千言万语不离“养成高尚人格”六字。[99]陆氏自云:“祥在内在外处事接物未敢一日有违先师许文肃公训言,改组本部时动用公款,又未敢涉及浮滥。忝任部务前后四次,一切举动均为公等所目睹。征用部员悉遵先师遗志,注重人才从未敢以私人任意调派。”[100]
许氏除期望陆氏成为职业外交官外,还期许他注意表扬中国孝思,盖中国自古以孝治国,凡百道德皆以孝为根本,以及终身敬爱其夫人培德,因夫妇一伦为人生相聚最久之伴侣,陆氏既娶西妇,尤应尊重西俗一夫一妻之制。[101]
许景澄教导陆氏注重修养和气,云:命自己造,造命之方,不外三端,事长官以忠诚,待朋友以信义,遇仆役以仁慈。而办洋务者,尤宜以忍为体,以和为用。许氏认为陆氏情性和厚,才能可造,希望他黾勉力行,兼三端,备体用,自能受命荷禄,攸往咸宜。许氏告诫陆氏,使馆中通译职务最繁最难,汝上自星使,下逮仆从,均宜平心静气代为传译,无论尊卑贵贱,常存与人方便之心,习久自然视若分内之事,毫无计较之心。汝能到此地步,必将有利人而适以利己者,造命之道,盖在于是。[102]
许景澄离开俄京前,告诉陆氏曰:倘汝要随时请教,余有一法可做汝终身导师,并做余生前生后之替代者,汝有《曾文正公家训》一书,自今日起即认作“终身伴侣”,不离身的读本可也。于是陆氏就以此书为随身教材,以完成并补充许氏的训练。[103]
许景澄告诉陆氏曰:巴黎便宜店全球驰名,价廉而货实,各处争购,每遇一货发行,不数日而售罄矣,盖无人不贪其价贱而货可靠也。许氏期望陆氏他日以“陆某某”三大字开一便宜店,做一金字招牌,中外闻此店名,互相争买此便宜可靠之“陆货”,则汝无须予之保荐,而大官厚禄送上门,岂不快哉。[104]
许景澄训勉陆氏应将高位厚禄与社会仆人同等看待,许氏以“大脚娘姨”自比,以仆人中之最下者自待,盖知中国“大脚娘姨”之智识教育不若欧西同类之完备,嘱陆氏除注意欧化东渐之趋势外,可学“大脚娘姨”之视主家钱物如自家之钱物者,无事无处不以公益存于心,而置个人之利于度外。[105]
许景澄教导陆氏,做事最贵能勤,切勿急于功利,譬之佣工,勤于所事而不计工资,未有不奖其忠诚者。又尝取木鱼为喻,以为勤勤不息必可底于成功,犹之僧人日敲木鱼以唪经,木鱼敲穿即功行圆满矣。[106]
总而言之,许景澄对陆征祥的教诲相当全面,结合了中国儒家思想、西方文化及外交官的训练,让陆氏脱胎换骨,扎实奠定外交生涯的基础。陆征祥十分感念,每遇一事,必想起许师的遗训。1930年前后他分赠友朋一纪念片云:“回溯在俄时,勉祥学习外交礼仪,联络外交团员,讲求公法,研究条约,冀成一正途之外交官。祥虽不才,抱持此志,始终不渝,吾师在天之灵,想亦鉴之也……呜呼!生我者父母,助我者吾妻,教育以栽成我者吾师也。”[107]又称:“前此三十年一步一举悉为先师许文肃公范围规定,遵循有自,历充学生、翻译、参赞、公使,及民国回京被任外交总长、国务卿各职,卒未陨越者,皆我先师所赐也。”[108]直至1949年1月12日,逝世前三天凌晨一时许,陆氏犹呼侍者曰:“我愿向我先师致一言,先师,我愿谨遵您昔日的遗训。”[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