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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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小城

从蜜月旅行开始,婚姻便真正地开始了。可我们需要炖锅吗?

八月的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一列下午两点十分从普拉茨开往杜克罗夫的火车上,皮内贝格夫妇坐在一个三等无烟车厢里。在行李车厢里,有一个“硕大”的柳条旅行箱,箱子里装着艾玛的所有家当;另外一个袋子里面装着艾玛的被褥——不过,只有她的被褥。“至于他的被褥,他自己会买,我们何必操这份心呢?”此外,还有一个装人造黄油的盒子,里面放着艾玛的瓷器。

列车很快就离开了大城市普拉茨。车站里空无一人,列车驶过市郊的最后一片房屋,来到了原野上,沿着波光粼粼的斯特热拉河岸行驶了一阵,沿途他们看见男孩子们赤裸着身子在河里洗澡,这才是男孩子啊。现在沿途是一片森林,两旁的桦树一闪而过。皮内贝格向妻子解释着车厢内用来防止火花飞溅的防护条。

除了他们,车厢里只有一个愁眉苦脸的男人,他似乎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是看报或是观赏风景,还是打量这对年轻的夫妇呢。他冷不防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每当他们以为他不再看时,都会撞上他的目光。

皮内贝格炫耀地把右手放在膝盖上。结婚戒指在闪闪发亮。但不管怎样,这个愁眉苦脸的人看什么也不犯法。他这回并没有看戒指,而是在欣赏着窗外的风景。

“这个戒指不错。”皮内贝格十分满意地说,“根本看不出它是镀金的。”

“你知道吗,我对这枚戒指有种奇妙的感觉。我一直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而且总想看它。”

“那是因为你还不习惯。那些老夫老妻对戒指根本就没感觉了。就是把戒指丢了,他们也丝毫察觉不到。”

“这种事可能也会发生在我身上。”小绵羊不高兴地说,“但我会很在意它的,永远永远都会在意的!”

“我也是。”皮内贝格说,“无论走到哪里它都能让我想起你!”

“它也能让我想起你!”他们说着说着便彼此靠在一起,但随即又坐了回去。因为那个愁眉苦脸的人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杜克罗夫的人,应该不会认识他。”皮内贝格低声说。

“那里的人你都认识?”

“当然了。这还用问吗?那是我以前在伯格曼卖男装和女装的地方。在那儿我什么人都认识。”

“那后来为什么不干了呢?这毕竟是你的老本行啊。”

“我跟老板闹翻了。”皮内贝格简单地说。

小绵羊本想继续问下去,因为她觉得这里肯定有什么事。可是她又觉得还是不要再追问了,以后的日子还长呢,反正现在已经正式登记结婚了。

看来他似乎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你母亲现在早已坐在家里了吧。”他说。

“是的,”她回答道,“妈妈生气了,所以没来火车站。我们离开婚姻登记处时,她生气地说,这是狗在结婚。”

“应该给她省点儿钱。像那种大吃大喝,还开这种龌龊玩笑的结婚派对,我可受不了。”

“我当然也受不了。”小绵羊说,“妈妈只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

“为了让你母亲开心,那干脆就别结婚好了。”他简单地说。

“不,真的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吗,就因为这些下流的笑话,说明母亲她现在跟不上时代了,她是不会接受的。尤其是不会接受你和我在一起。”

“为什么接受不了我和你在一起呢?”

“呃,因为……你懂的,小伙子。”

“可你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啊。”

“是的,暂时还没表现出来。今晚你就瞧着吧,我要摊牌了。我想我会非常坚定地表明我的决心的……”

“这样啊。”他说。对他来说这种感觉并不太好。毕竟杜克罗夫只有两万两千常住居民,他在当地很有名气。

“那为什么他们都纠缠着你呢?”他又开始问道,“他们什么都看不出来吗?”

“小伙子,大家都在议论纷纷。我们应该尽快通知大家我们的婚讯。连店里的布尔迈斯特都对我说:‘你以前总是那么友好,突然间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真是讨厌的家伙。”皮内贝格说。

“但这是真的。”小绵羊回答道,“我梦见布尔迈斯特了。你知道吗?她挑拨、嘲弄并折磨我……她有脾气、不讲理,一心只为了讨好老板……”

“我知道那种感觉。”皮内贝格坚定地说,“总的来说,最可恶的从来都不是老板,而是员工之间相互折磨得最厉害。”

“你说得对。”小绵羊急切地说,“我必须从布尔迈斯特那里捞点儿什么……”

“但现在对你来说都已经过去了。”他说,“完全过去了,小绵羊!”

“是啊,年轻人,我的老天爷!我一点儿也不想想起那段往事!没有人会再暗地里说你、斥责你了……你完全解脱了。终于……”

“现在我是你的老板,艾玛·皮内贝格夫人。”他严肃地说。

“是你!你是我老板。你……”

他们靠在了一起。一位老人在那儿喃喃自语。他们又分开坐了回去。

“太讨厌了!”小绵羊一点儿也不小声,“这个老家伙,他应该读他的报纸,而不是让人觉得反感。”

“不要那么大声,小绵羊。”

“好吧,既然是真的。”

“那么请!”

一阵沉默后,“你,”小绵羊又开口道,“我一想到我们的房子就非常兴奋。”

“好吧,但愿你能喜欢。在杜克罗夫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所以,汉内斯,你再给我描述一下这个房子。”

“好。”他又老生常谈起来,“我已经说过,房子在城外很远的地方,周围是绿林。”

“那正合我意。”

“不过,那是一幢典型的出租房。泥瓦匠莫斯(Mothes)把这幢房子盖在城外,他想就此吸引更多的人去那儿。可是,谁也不去那儿建房子。”

“为什么没人去呢?”

“我也不知道。人们感觉那儿太偏僻了,进城需要二十分钟。而且也没有铺好的路。”

“说说我们住的地方。”她提醒他道。

“楼下是一家商店,店里是从殖民地国家进口的商品,有面包、肥皂,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一应俱全。在家门口就能购物,你再也不用走那么远的路了。”

“那也得先看看。”她说,“我得去城里对比一下价格。在这种小商店,人们都是想买什么就直接拿什么。”

“好,你到时候看嘛。我不觉得它比其他地方的东西贵。一楼住的是中介努斯鲍姆(Nußbaum)。我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总觉得他在商店里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比如检货和卖货。”

“那就和我们没啥关系了。”

“他有一个不错的妻子,长得挺漂亮。他妻子看起来太高贵了,我不认为她会和一个小员工在一起。二楼住的是编辑卡利贝(Kali-ebe),他在杜克罗夫广告社上班。”

“也结婚了?”

“是的。”

“他们有孩子吗?”

“那我不知道。应该有孩子,我好像看到过一辆婴儿车。”

“他家都是什么样的人?”

“我也说不好。他总是进城,经常喝酒。”

“真丢脸!现在我们来了。”

“还没去呢。现在来说说我们的房东,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们的女房东:寡妇沙雷恩霍夫。”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天哪,这该怎么说呢。她待人接物很和善,也曾过过好日子,可是通货膨胀……对了,她在我面前伤心地哭过。”

“我的老天啊!”

“她也不会常哭。不管怎样,这一点用不着担心,我们非常谨慎的,不是吗?而且我们也不愿意跟别人来往。我们管好自己就行了。”

“当然了。可是她要是纠缠不休呢?”

“我觉得不会的。她是一位白发苍苍、非常和善的老太太。她非常爱护自己的东西,那是她已故的母亲留下来的好东西。我们要慢慢地坐在沙发上,因为沙发那些珍贵的旧弹簧承受不了突然的压力。”

“如果是我……尽管我心里会一直记着这件事。”小绵羊担心地说,“可是当我高兴,或者非常难过,想哭的时候,我就会一屁股坐那儿,那时我可就想不起那些珍贵的旧弹簧了。”

“你必须得想着。”皮内贝格严肃地说,“你一定得想着。还有立柜上玻璃罩下的钟,你别给它上发条,我也不上,她自己会上的。”

“她应该把那个讨厌的破钟拿走。我不喜欢在我住的地方有一个我不能上发条的钟。”

“好吧,也没那么不好。我们以后可以说,钟打点的声音影响到我们了,请她把钟搬出去。”

“今晚就说!我还没听说过这么贵重的钟表,可能这种钟必须晚上才能上发条。那你说说房子是什么样子的:一上楼梯,就是走廊的门。然后……”

“然后是前厅,这是我们共用的。左边第一扇门,是我们的厨房。嗯,这并不是一个正规的厨房,它本来只是一间带斜屋顶的阁楼,不过倒是有煤气灶……”

“只有两个灶眼。”小绵羊伤心地补充道,“那我不知道该怎么用啊。我不会在两个灶眼上做饭。我妈妈那儿有四个灶眼。”

“两个灶眼当然能做饭了。”

“那你去试试,小伙子……”

“我们的饮食很简单,所以两个灶眼足够了。”

“希望如此。但如果你想喝汤,得用一口锅。还有肉,要用第二口锅。还得炒个菜,第三口锅。然后还有土豆,第四口锅。如果我在两个灶眼上烧热两口锅,那另外两口就已经变冷了。你瞧?”

“是呀,”他若有所思地说,“我还不知道……”突然,他惊恐万分地说,“这么说你需要四口锅了!”

“当然需要这么多锅了。”她骄傲地说,“四个锅根本就不够。我还需要一口炖肉的锅。”

“天哪,我只买了一个!”

小绵羊坚持:“那我们还得再买四个。”

“那工资可不够用,又要动用存款了!”

“那没办法,清醒点儿年轻人!该花的钱就得花。我们确实需要这些锅。”

“我可不这么认为。”他闷闷不乐地说,“我以为,我们的生活有了起色,还攒钱了,可现在却又要开始花钱了。”

“那如果是必须的呢!”

“炖锅纯属多余。”他激动地说,“我从来不吃炖的。从来不吃!从不!为了吃这点儿炖肉就要买一口锅!那不行!”

“那烧肉卷呢?”小绵羊问,“还有煎肉呢?”

“而且厨房里还没有水管。”他失望地说。

“每次总得去沙伦赫费尔太太家厨房里取水。”

“天哪!”她再次叹息。

争辩间时间过得飞快。从普拉茨到杜克罗夫车程需要三个半小时,但可能再多一倍的时间两人也感觉不到。他们一抬头,发现车厢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原本那个愁眉苦脸的人已经不见了,隐约间还有更多的人上上下下,但他们都无暇顾及。

从围城外来看,婚姻似乎很简单:无非就是两个人结婚、生孩子,一起生活,尽可能地彼此相亲相爱,齐心把日子过下去。婚姻就是伙伴关系,有爱情、有友情;是一日三餐、柴米油盐、吃喝拉撒睡;还有家务事、工作;周末来次郊游,晚上看场电影。也不过如此吧。

然而对围城里的人来说,婚姻生活便化为了成千上万鸡毛蒜皮的琐事。首先是结婚,婚后一切都不再那么简单了。比如炖锅的问题该怎么解决?是否今晚就应该告诉沙伦赫费尔太太,让她把她那宝贝钟表从房间里拿出去?这些都成了问题。

黑暗中他们俩隐约感觉到,车厢里没有别人似乎也挺好的。炖锅和摆钟都被抛至脑后,他们拥抱,依偎在彼此的怀里,亲吻着,火车隆隆作响。他们时而停下来调整呼吸,然后继续亲吻,直至火车逐渐减速,耳边传来:

“杜克罗夫站到了。”

“噢,天啊,这就到了!”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