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5章 扶困救急
得知徐经离世的消息,先生着实在家沉闷了一些时日。这些日子里,家里的生机却也出现问题,无非因为先生在情绪上的失落,更因为当地的水灾影响非止一日两日可以结束。
令先生欣慰的是,沈九娘居然将家中开门七件事操持得井井有条。并且在家里生活最艰难之时,她竟把先生特意为她买的一串上好湖珠也变卖了,换来些许米粮度日。她为了先生一家,完全称得上是任劳任怨。
数日之后,时光岁月略把先生的伤感冲淡。对于这些打击,先生的确已经习以为常了。另外他对于沈九娘也有一点点愧疚吧!他们俩还有一个小桃笙呢,现在他尚背负有家庭的重责,肯定不能一直沉闷下去。
不错,一直以来,他觉得自己有能力养活这个家。他的书画一度在苏州府里是抢手货。很多有钱之人都为能够得到他的一张画而不计高价。然而先生的为人又完全值得称道,有许多喜欢他的画但买不起的,先生或者只象征性地留一点,或者干脆白送。
有一件传说,某一年腊月中,先生本来绘画了几张年画准备卖了好过年。不想挟带着画出门之后路过当铺,碰见乡邻牛邦德挟一件破棉袄哭哭啼啼从当铺出来。先生上前一问,原来是他老娘病重家中缺钱买药,他想拿家中仅有的一件破棉袄当了,当铺掌柜却嫌太破不肯收。牛邦德出了当铺之后当场号哭。先生一颗侠义之心顿起,立刻道:“你且不要哭,这件事情我来帮你好了。”
“先生,您……”牛邦德本来与先生相邻,建桃花坞时也曾到先生家里干过杂活,知道先生桃花坞原先繁花盛景只剩下一具空壳,先生的日子过得亦是饥一顿饱一顿。
“你相信我。你且随我来。”先生二话不说,立刻领了牛邦德到自家书屋,把那年画往书案上一展,瞬间题写上诗句对联,有“头上红冠不用裁,满身雪白定将来;平生不敢轻言语,一叫千门万户开。”
又写出几幅对联,有“生意似春意,财源似水源”,“寒雨落空翠,凉蟾疏影清”之类,写完,等墨迹稍干,连同年画一并卷了送给牛邦德,道:“你不是等钱用吗?赶快拿这些年画到集市卖了,卖了钱赶紧给老娘抓药,剩下的,再买些年货过个好年。”
那牛邦德岂能不知先生的字画值钱?眼见先生如此慷慨,有心不要他的大作,又担心老娘的病。无可奈何,只好抱了画鞠个躬,千恩万谢去了集市,果然他的年画抢手,只剩最后一张带题诗的,几个看上去有些身份的当场竞争叫价,一阵把价格叫到五两银子。
牛邦德卖完年画,一数手里的钱,竟有七两八钱银子,外加一百六十个铜子。喜得牛邦德捧了了白花花的银钱,一阵跑到桃花坞先生的家里,只把散碎银子留着,把那五两一锭银子往先生书案上一放,道:“先生,这些散碎银子就够我给俺娘治病了。这锭大的,您家里也用得着。”
说完,当场扑倒在地给先生磕一个头,未等先生张罗他,早抬腿跑了。
先生接济穷人的故事非止一段。虽然是民间传说并不可信,那些对联诗句,也只有“寒雨落空翠,凉蟾疏影清”一联可以查考。但从先生帮助朱存理买驴一事上,亦可看出他一直有济困助弱之心。
书归正传。现在,面对着家庭的困顿,先生怎能把维持生活的大事都推给九娘呢?就瞧瞧她现在的容貌吧!比刚成亲时却又憔悴了许多。她的一生,只是刚刚享受到家庭生活的温暖,先生又怎肯让她再受苦?
先生终于振作起来,继续坚持着写书作画,什么《斗茶图》《枯木竹石图》《女儿娇牡丹图》等等。忽一日,先生借着酒意画了一幅《崔莹莹像》,大概也是仿着九娘的模样画的吧?
哦,这一个崔莹莹,可不是张灵心仪的那个,这一个是元曲《西厢记》中的人物,相国之女,才貌出众。似乎后人在研究到张灵一节时,因为历史上有《补张灵崔莹合传》故事,经常被二者给搞糊涂,但是二者之间应该差着一个“莹”字。先生在画《崔莹莹像》时,亦想起了张灵心中的偶像。
张灵到底想怎样度过一生?君不见,他今年已经有四十多岁,居然还是坚持不娶,谁说媒也不行。年轻时候说媒的人多,上了年纪,三推五推,竟再没有上门的媒婆。
不过,虽然先生费心血画了多张画儿,九娘今日里却只卖出一幅,还是一位杭州来的客商看见画上题写着“晋昌唐寅”名号,说有人托他带一幅回去。
杭州?西湖?先生内心的记忆跳动几下,有些模糊,又有一点点清晰。湘君姑娘不也是勾栏中的人儿?她的才艺人品,似乎可以比得上九娘,不,应该比九娘要稍稍刚烈些。可是,当初为何就不敢跟她走到一起呢?
先生正胡思乱想着,九娘忽然从外面跑过来,道:“伯虎,你快出去看看,外面来了一个男人,脚上踩着木屐,穿着大汉服,嘴里说着叽哩古噜的话儿,我是一句也听不懂。”
先生闻听,脸上立刻露出欣喜之色,放下手中画笔,出门一看,果然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东洋装束男人。先生自然认识他。苏州府里生意兴隆,真是通达九江四海,其中就有东洋人漂洋过海通过长江运河到苏州来通商。东洋人名叫重直彦九郎,是日本派到大明的一个使节,去年来过大明,今年年初又来一趟,一直在苏州府转悠。先生在大街上售卖书画时,曾引起他的注意,他却也是特别喜爱绘画和书法,特意买了先生几幅,又逐幅攀谈研究,二人遂始相熟。
“九郎先生,想不到是你?想不到你会寻到我家里。快快屋里请。”先生知道,彦九郎经常出入大明国,已经学会不少本地话,所以大家可以互相交流。
“伯虎先生,这就是您的桃花坞?哦,苏州城内很有名的。你的字,特别好,另外我非常仰慕你的画,这次我要回国述职,临走之前特意来拜访您,所以你该明白我来拜访的目的。”这家伙,虽非直接张口要画,意思却够直白。先生听得微微一笑,道:“你来找我,一定不为别的。行,既然已经找上门,先请到屋里说话,否则其它一概免谈。”
先生往屋里请他。沈九娘在一旁心里却也嘀咕,似乎在前朝记述文籍中,亦曾见过东洋倭寇侵扰大明的记载。这些人,到底是友还是敌?只见彦九郎走在前面,她却悄声问先生。先生瞅一眼彦九郎的背影,小声笑着道:“之前他买我画时还算是挺和气,看上去倒像个好人。既然他是专门上门请教,且先去沏壶茶,咱还是以礼相待,把他打发走了也就算了。”
九娘闻听连忙去了。
等进了屋,那彦九郎见案几上正放着毛笔和纸张,一时兴起,倒不客气,数步过去,拿起笔,顺手在纸上写下“重直彦九郎慕拜伯虎先生,恳请赐教”等字样。先生见了,嘴角微微溢出笑意。想不到日本人所用的文字,还真是从中国学去的呢!
先生便跟他攀谈:“九郎先生,你这书法也还不错,练习时间不短了吧?”
“我,以前写不好,买了先生的字临帖,现在感觉有进步。都是你的功劳。先生,您这幅书法,要多少银子?我带了银子,十两,够不够?”彦九郎立刻从随身衣袖中掏出十两一锭的银子。先生一见他主动掏银子,大为感动,天哪!大概家里有些日子没有这么多银子了?分明九娘连糟鹅都买不回来,整日里只吃些腌菜苋,连牙根都酸透了。
不过,他是东洋人,他的银子,先生不想要。
“你真的要回国?那行,你要字,我就给你写一张。但不知您想要什么内容?不然,我干脆送你一首诗好了!”
先生一边说着,一边沉思,顺手铺一张宣纸,腹内似乎立刻有了诗,立刻拿起笔,洋洋写就一首:“萍踪再度到中华,归国凭将涉历夸;剑佩丁年朝帝宸,星辰午夜拂仙槎。骊歌送别三年客,鲸海遄征万里家;此行倘有重来便,烦折琅玕一朵花。”
先生再拿眼看看,刚才酒意尚未全消,字儿稍有些潦草,有些不好意思,干脆再加上几笔:“彦九郎还日本,作诗饯之,座间走笔,不甚工也。”
先生写完诗词,九娘的茶也就送上来了。先生本意只是打发他快些离开,所以只是陪着彦九郎草草聊了几句,就打发他走了。彦九郎所留银子,先生终究没有要。即使是外国人,毕竟算是他交往的外籍友人,他又怎能小气?
先生的这一件墨宝,想不到竟流传到后世,现在亦成为中日民间友谊的历史见证。这首《赠友人重直彦九郎》原迹,传闻现藏于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馆,有兴趣者,可前往查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