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藏西夏历日文献整理研究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序一

史金波

宁夏大学西夏学研究院彭向前教授撰著的《俄藏西夏历日文献整理研究》,被遴选进入《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即将出版面世,是西夏学的又一利好消息。向前教授嘱我为序,因我也曾对西夏历法和历书做过一些研究,并对向前的研究有所关注,便欣然接受,略述感悟,聊充为序。

向前教授在此书中研究的对象是百年前出土的西夏文历书。出土的古文书对历史研究的特殊价值,前辈大师如王国维、陈寅恪等已有精辟论列,兹不赘言。对于未纳入“正史”的西夏来说,近代出土文书对西夏历史的构建更具特殊意义。自1908年、1909年在黑水城遗址(在今内蒙古自治区额济纳旗)出土大量西夏文书后,国内宁夏、甘肃、内蒙古一些地区也陆续出土不少西夏文书。这些珍贵古籍不仅多方面补充了西夏历史,而且对中国历史研究做出了显著贡献。其中西夏的历书文献即其中很重要的一类。

中国的史书历来重视历法和历书,《史记》中的“八书”中有《历书》,自《汉书》以降,几乎各史均有《律历志》或《历志》,记录当朝的历法和历书。与西夏同时期的王朝史中,《宋史》有《律历志》17卷,《辽史》有《历象志》3卷,《金史》有《历志》2卷。可见历书和历法在史书中的重要地位。西夏无“正史”,自然缺乏这样系统的《律历志》。在神秘的西夏史中,西夏的历法和历书同样神秘莫测,几乎是一片空白。

世事难料,20世纪初,埋藏地下近8个世纪的一大批西夏文献破土而出,使缺乏资料的西夏研究峰回路转。这批流失到俄国、贮存在圣彼得堡的西夏出土文献逐渐被俄国专家介绍出来。俄国西夏学家戈尔芭乔娃(З.И.Горбачева)和克恰诺夫(Е.И.Кычанов)于1963年出版的《西夏文刊本和写本》一书,记录了60种西夏文世俗文献,在第4类“历书、图表”中简单著录了5种西夏文历书,其中包括向前教授重点研究的Инв.No.8085历书。这是第一次披露俄藏文献中有历书,当然由于没有图版,记录简约,我们难以具体了解这类重要西夏历史文化的密码。

陈炳应先生早于1985年在其专著《西夏文物研究》中,对两件西夏残历日做过考证,一为斯坦因(Gertrude Stein)得自黑水城遗址的夏汉合璧历书残片,一为武威下西沟岘发现的汉文历书残片。

20世纪90年代,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上海古籍出版社与存藏黑水城西夏文献的俄罗斯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达成协议,共同整理、出版《俄藏黑水城文献》,使大量珍贵西夏文古籍重见天日,再生性回归。1993年,我们第一次组团到圣彼得堡,主要是整理、拍摄黑水城出土的汉文文献和西夏文世俗文献。其中历书文献也在工作范围。在陆续出版《俄藏黑水城文献》过程中,1999年出版的第10册收入多种历书,但却遗漏了数量最多的Инв.No.8085历书,造成了遗憾。已与上海古籍出版社商量,拟于最后一册中与其他未收入的医书、占卜书等世俗文献一起作为补遗再行刊布。

尽管比较早地知道黑水城出土的文献中有历书,并且1993年就已经有了大部分历书图版,但因当时承担多项研究任务,且对历法和历书专业十分生疏,因此我没有着手研究的计划。

2000年夏季,我们第4次到圣彼得堡整理、拍摄俄藏西夏文文献时,发现了3纸汉文印本残历日,编号为Инв.No.8117(1、2)、Инв.No.5306。历书呈表格状,是具注历日形式,表中各栏内有汉字。我发现这3纸历书有活字版印刷特点,十分惊喜。

我之所以十分看重这几页历书,是由于当时有一个比较突出的学术背景。那些年有的外国学者对中国四大发明之一的印刷术的发明提出质疑,其中包括活字印刷术。为此中国印刷史学界的专家们十分重视,积极回应。由于我们掌握的西夏出土文书中有多种活字印刷品,可以作为中国发明、早期流传活字印刷术的有力证据,因此我也利用比较熟悉国内外西夏文献的条件,参加了这一时期印刷术发明权的讨论。我和本所同事回鹘文专家雅森·吾守尔教授合作出版了专著《中国活字印刷术的发明和早期传播——西夏和回鹘活字印刷术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为中国活字印刷术的发明和早期传播提供了新的证据。因此,当我看到俄藏黑水城文献中的这几页活字版历书时,预感到它们可能为中国的活字印刷术提供新的、有特殊价值的资料,便产生了莫大兴趣。

一件文书的断代十分重要,特别是涉及印刷术的发明和传播时间时,更显得突出。很多文书难以确定具体时代,而像历书这类文献本身就带有具体年代标识,可以起到其他文书所没有的断代作用。因此我很希望确定这些历书残页形成的具体时间,这样可以展现其在活字印刷史上的地位和价值。然而这几页历书缺头少尾,残损过甚,没有序,也没有岁首,各页上部被裁失,不但没有年份干支,甚至没有完整的月序,因此其具体年代殊难论断。

当年从俄罗斯回国后,我为了尽快破解这几页历书残页的年代,便努力学习史书中的《律历志》和近现代学者有关历法和历书的著述,恶补有关专业知识。经过一段时间学习,虽有一定进步,但感到历法和历书的知识博大精深,其中的专业术语、天文数字、繁复的表格,都难以解读和掌握。在一知半解的情况下,我求助于中国文物研究所的著名敦煌学家、天文历法专家邓文宽教授。文宽教授十分热情,多次到我家了解西夏历书文献情况,悉心教我有关历书的知识,特别是对不知年份的历书残页怎样利用一些要素推断其具体年份的方法,讲得细致入微,令我一新耳目,受益匪浅。

我利用学到的历法知识反复研究、考证黑水城出土历书Инв.No.8117残片,最终确定了其具体时间为西夏光定元年(1211)。我据此发表了第一篇有关西夏历书的论文《黑水城出土活字版汉文历书考》(《文物》2001年第10期)。文中首先根据保留“四月大”的线索,知其为三四月历日,进一步推知四月、五月朔日干支,再依据四月九宫倒推此年正月九宫,根据月九宫和年地支的对应关系,确定地支不出丑、未、辰、戌。再用干支纪月法确定正月干支,根据《五虎遁》可知此年天干应是丙或辛。将已知此年的天干丙、辛和已知的地支丑、未、辰、戌相配,有四干支可供选择:丙戌、丙辰、辛未、辛丑。因黑水城出土文献在宋、元时期,根据可供选择的年干支和前述已知三月、四月、五月的朔日分别是癸丑、壬午、壬子,遍查中国中古时期宋、元400年的历日,只有宋嘉定辛未四年(1211)完全合于上述条件。另此残历书其他条件(如所注“蜜”字、二十八宿、物候等)皆与该年相合,更证明年代推断无误。还依据“明”字缺笔,考证此残历书为西夏印本,当定为《西夏光定元年(1211)辛未岁具注历》。此外,又据多种特征论证这些历书残页是活字印本。这样我们就找到了世界上现存最早的(13世纪初)汉文活字印刷品,不仅为中国活字印刷史提供了重要资料,也为西夏历书增加了一种汉文活字版类型。这些历书无疑是十分珍贵的文献,不仅有重要学术意义,而且有其他文献难以代替的文物价值。

由于有了研究历书的初步基础,我便陆续对西夏的多种历书进行初步考证、研究,后来发表了《西夏的历法和历书》(《民族语文》2006年第4期)。此论文利用汉文和西夏文资料系统考证西夏历法情况,并分门别类地介绍了西夏的多种历书。(1)刻本西夏文历书,其中主要是反映西夏历书最好水平的Инв.No.8214《大白高国光定五年乙亥岁御制光明万年注历》。(2)写本西夏文-汉文合璧历书,其中重点译介了俄藏Инв.No.8085历书,也即向前教授在这部著作中的主要研究对象。我当时指出这部延续86年的历书经西夏崇宗、仁宗、桓宗三朝,时间跨度大,是目前所知中国保存至今历时最长的古历书,绝无仅有,十分难得,并介绍了历书的形制和内容。同时指出,从第二个庚申年(1200年)开始,在朔日干支以下加上了二十八宿注,使历书内容更加丰富和准确。(3)汉文刻本、写本历书,主要是黑水城出土雕版印刷汉文历书残页,编号TK297,此件经邓文宽教授详加考证,推断其为《宋淳熙九年壬寅岁(1182)具注历》。我又根据残件中“明”字缺笔避讳论证其当是西夏刻印历书,认为应称为《西夏乾祐十三年壬寅岁(1182)具注历》。(4)活字版汉文历书,主要介绍新发现的上述Инв.No.8117等活字版残历书。最后总结了西夏历书的特点:西夏历法承袭中原王朝历法,具有很高水平。西夏历书种类多样,内容丰富,在已发现的古代历书中占有很大比重。从时间上差不多接续敦煌历书,前后跨越170多年时间,几乎包括整个西夏时期,填补了这一时段的历书实物空缺。这些西夏历书反映出西夏历法赓续宋朝的渊源关系和历书编辑的水平,客观地反映出中原王朝对西夏历法和历书的影响,具有特殊重要的文物价值和学术价值。

那一段时间,我曾多次与文宽教授联系。2007年他撰文《黑城出土〈西夏皇建元年庚午岁(1210年)具注历日〉残片考》(《文物》2007年第8期),为西夏历书研究再增色彩。文宽教授还建议我们共同合作将西夏历书研究申报国家自然科学基金,我欣然同意。记得有一次,文宽教授还邀请法国远东学院研究员、敦煌历书研究专家华澜(Alain Arrault)先生来舍下商谈。后因各自都有不少课题任务而终未能落实。

2006年,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院长冯其庸先生向我提出,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要培养懂得少数民族古代文字的人才,其中要开西夏文课,代表国学院正式邀我到国学院授西夏文课。我感到义不容辞,欣然接受先生的邀请。2007年上半年,我正式在中国人民大学开西夏文的选修课。当时就职于宁夏大学西夏学研究院的向前正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做博士后科研工作,他和同事杨志高同志也来中国人民大学听讲。当时每周一次课,每课3个多学时,共14课。向前和志高都系统地听完了我的课程,他们学习认真,成绩优秀。

2009年,向前以“西夏历法研究”申报了国家社科基金课题,获得批准。我知道后非常高兴,感到向前已承担起西夏历书研究的重任,西夏历书研究后继有人,成果有望。同时也感到向前谆谆然领受一项需要克服很大困难的研究任务,将要啃一块硬骨头,其精神可嘉,任重道远。我抱持期待,鼓励他下功夫做好这一课题。

后来向前为赴俄罗斯圣彼得堡东方文献研究所以访问学者身份访学,集中培训,突击恶补俄语。那时他几次向我讲述学习俄语的困难和所付出的精力。他以四十几岁的年龄,为学业进展和访俄顺利,克服年岁、家庭等种种困难,心无旁骛地刻苦学读,终于过了俄语关。2013年,他赴俄访问顺利成行。在俄期间,向前披览了存藏在那里的大量西夏文献,其中包括他准备重点研究的Инв.No.8085历书。他回国后,还特地向我报告了这一收获。

2015年冬,我收到宁夏社科基金办公室的来函,请我对国家社科基金课题成果《俄藏Инв.No.8085西夏历日文献整理研究》进行结项鉴定。尽管是匿名评审,但我一看题目和内容便知是向前的项目。作为一个从事50多年西夏研究的专业人员,我深知整理、翻译、研究西夏文文献难度很大,特别是不像佛经那样有现成译文可供参考的世俗文献,难度更大,体味到这项工作的价值和艰辛。当我看完结项文稿时,觉得向前的西夏历书研究已登堂入室,这是一项下了很大功夫、取得很多进展的新成果。我给予此项目以“优秀”等级,并写出了如下鉴定意见:

近代以来,发现了大批西夏文献,推动了西夏研究的发展。新发现的文献中有关于西夏历书的资料,其中Инв.No.8085历书文献连续88年,为国内历书所仅见,内容丰富,价值很高。该成果在前人的基础上,对此文献进行系统整理研究,成就突出。整理研究此种历书文献既需要有社会科学的知识,还需要有自然科学方面历法的知识,而历法的知识专深,不易学习。作者不畏艰辛,克服困难,掌握了历法的专业知识,完成了这项复杂的任务。这是本成果的明显特色。

该成果对此文献88年的历日逐年进行详细考释,有录文、译文和校勘,为国内外的历法研究提供了重要的资料。该成果最后的西夏纪年和朔闰表都很有价值。

这是一部优秀的、填补空白的研究成果,有重要学术价值。特别是其中对此西夏历日中的二十八宿、男女九宫、二十四节气、八卦、观察行星运行记录以及与宋历的关系,都做了深入的探讨,多有创新之处,反映出作者整理基础资料踏踏实实的精神,和开动脑筋、认真思考问题、解决问题的扎实功力,值得提倡。

同时,我在鉴定意见中也提出了一些改进和补充的建议,并在鉴定意见“是否可以公开”栏中,表示可以向作者公开。

向前的这一项目于2016年顺利结项。去年,向前又将此告蒇书稿以《俄藏西夏历日文献整理研究》为题申请入选《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他请我写推荐意见,我如实地写出了我的认识:

本成果是西夏文文献整理研究的一部高水平重要成果:1.对这部结构复杂并残损脱落的文献叶序按时序科学排定;2.在过去发现86年历日纪年的基础上,又发现2年历日,增加至88年,并对西夏计时资料做了详细汇辑,逐年进行考释,有录文、译文和校勘,为国内外的历法研究提供了重要的资料;3.对西夏历日的特点及其与宋历的承袭关系深入探讨,取得新的认识,西夏历书承袭宋历,体现了中华民族文化的交融;4.首次论证西夏历日文献中有长期观察行星运行的记录,是非常重要的创新研究。整理研究西夏历书既需要很好的西夏文译释专业水准,又要有比较广博的社会科学知识,还需要有自然科学方面历法的知识。西夏历法研究由我尝试初探,现喜见作者不畏艰辛,克服困难,完成该领域这样一部创获较多、有裨学术的著作,我十分愿意推荐该成果入选《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

向前的这部著作分三部分,上篇为导言,分13个专题对西夏历书及相关问题做了详细论述;中篇是俄藏Инв.No.8085历日考释,体量占全书四分之三以上,对88年的历书逐年解读,分图版、录文、校勘、译文、注释诸项;下篇为西夏纪年和朔闰考,包括散见西夏纪年和朔闰辑考,以及西夏历与宋历朔闰对照表两项。

向前的这部著作为当前的西夏研究增添了一项可圈可点的重要成果,值得祝贺!当然,关于西夏历法和历书还有一些文献值得重点介绍和研究,如作为当时“皇历”的Инв.No.8214号刻本历书;一些问题仍待深化研究,特别是西夏历书中有关自然科学领域的问题还需认真探究;有的需要做出补充,如英藏Or. 12380-16(K.K.II.0283.p)历书,采用“七曜日”注历,在星期日下用西夏文加注“蜜”字,别具特色,本书并未提及。

这些年我与向前接触中,感到他学术基础扎实,术业进展明显,对西夏文献解读、语言研究、史实考证诸方面都拳拳于心,有不俗之表现,有良好的治学作风,研究成果亮点频频,堪称西夏研究中青年楷模。现在他担任宁夏大学西夏学研究院的副院长,协助杜建录教授组织推进西夏研究工作,还要完成多种科研项目。比如在我负责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特别委托项目“西夏文献文物研究”中,向前承担了子课题《西夏文〈孙子兵法三注〉研究》,也已顺利结项,收获颇丰,即将出版。

目前,西夏研究在各位同行的奋力推动下,热度渐显,形势可喜,硕果累累。然而学无止境,难有穷日,期待着西夏研究同仁清心钻研,拂拭历史尘封,使包括西夏历法在内的西夏研究,不断有新的成果问世,为推动西夏学科发展做出新的贡献。

2018年3月10日

于北京南十里居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