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东方的视角:莫言小说研究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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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檀香刑》是一部伟大作品。

我知道“伟大”这个词有多重,我从来不肯在活着的中国作家身上用它。但是,让我别管莫言的死活,让我服从我的感觉,“伟大”这个词不会把《檀香刑》压垮。

2.《檀香刑》的第一句看上去纯属败笔:“那天早晨,俺公爹赵甲做梦也想不到再过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里。”

这太像《百年孤独》的第一句,我们知道,莫言也知道,但他偏就这么写了,似乎是自报家门,有意呈露他与魔幻现实主义的血缘关系。

这是向马尔克斯致意,也是向马尔克斯告别。从第二句开始直到小说的最后一句,莫言一退十万八千里,他以惊人的规模、惊人的革命彻底性把小说带回了他的家乡高密,带回中国人的耳边和嘴边,带回我们古典和乡土的伟大传统的地平线。

3.《檀香刑》是21世纪第一部重要的中国小说,它的出现体现着历史的对称之美。

20世纪是中国小说现代化的世纪,我们学会了在全球化背景下思想、体验和叙述,同时,我们欢乐或痛苦地付出了代价:斩断我们的根,废弃我们的传统,让千百年回荡不息的声音归于沉默。

而《檀香刑》标志着一个重大转向,同样是在全球化背景下,我们要接续我们的根,建构我们的传统,确立我们不可泯灭的文化特性。

4.莫言说,他写了声音:火车的声音和高密地方戏猫腔的声音。《檀香刑》也是历史的声音。故事发生于1900年,是年,八国联军侵入北京,古老中国的现代化危机达到空前绝后的顶点。在山东,义和团运动被德国占领军和西式装备的清朝新军联合扑灭,耸人听闻的大刑将在高台之上、万众之前展开……

这个场面很像演戏,这就是戏,在中国民间,历史是戏,戏是现实。让我们闭上眼,倾听1900年的声音,高亢的、愤怒的、绝望的、凄凉的、凶恶的、阴冷的,撕心裂肺荡气回肠,这是中国的声音,它像利刃一样穿透了一百年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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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檀香刑》

5.莫言不再是小说家——一个在“艺术家神话”中自我娇宠的“天才”,他成为说书人,他和唐宋以来就在勾栏瓦舍中向民众讲述故事的人们成了同行。

这不是指《檀香刑》采用了“凤头”、“猪肚”、“豹尾”之类古老的结构原则,而是指它的叙事精神:直接诉诸听觉,让最高贵和最卑贱的声音同样铿锵响亮:直接诉诸故事,却让情节在缭绕华丽的讲述中无限延宕;直接诉诸人的注意力:夸张、俗艳、壮观、妖娆,甚至仪式化的“刑罚”也是“观看”的集体狂欢……

——这是中国的民间美学,大“俗”久不作。

6.说书人需要训练,做一个传统的说书人要比做现代小说家难得多,因为现代小说家可以放纵自己,哪怕把读者吓跑或气跑,而一个说书人的至高伦理是听众必须在,一个都不能少。

《檀香刑》中,莫言表现了精湛的艺术功底——我这么说似乎不是在夸他,哪个小说家不觉得自己功底精湛?但是,大多数中国小说家并无功底可言,他们顶多是聪明或绝顶聪明,但他们甚至没有能力让两个不同的人物说不同的话。因为他们把小说当成自己的事,从“我”开始,到“我”结束。

当莫言模仿说书人时,他回到了小说艺术的原初理想:小说家没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声音,讲故事如同在讲已经发生、尽人皆知的事,而声音是世界的声音,它封闭在故事中,等待着一张嘴张开,让它流动、激荡。

7.我们对小说艺术的思考方向,我们在全球化背景下对自身境遇的思考方向都将改变。这种改变在社会、文化和文学事件的涌动中正在逐渐显现,而《檀香刑》是一股强劲的推动力,它使混沌变得清晰,使低语变成呼喊,它写出的是我们的历史,但它也在形成文化和文学的未来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