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乃祖之风,宗室鼐穿
小冰河时代,秋日的清晨已有一些寒意,一连两日没有要到饭的朱鼐穿,从一处茅草堆里爬出来,紧了紧身上单薄破烂的衣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哈~
“奶奶的,天气越来越冷了,这日子越来越难熬了!他娘的,得想个办法,要不就饿死冻死了!……”
看了看已经能看到的哈气,朱鼐穿一边走一边嘟囔着,没走几步就泄了气,肚子已经跟他叫起了屈。
饿的实在发慌的朱鼐穿再也不敢浪费力气咒骂,挠了挠鸡窝头,认真想了想,就拄着打狗棍,佝偻着腰朝着城中的一处客栈走去。
……
噗~噗~
食足了夜草的马儿打着喷气在王青云一行人的牵引下走出了客栈大门,早就在客栈外等候多时的朱鼐穿眼前一亮:成败在此一举了!
事关今日的肚皮大业,饿的已经有些虚脱的朱鼐穿,提起所剩不多的能量,一个健步向前一冲,噗通跪倒在领头之人面前:
“大爷,大爷,行行好吧,大爷……”
见去路被拦住,李青山没好气的挥手驱赶道:“去~去~去~大爷没饭给你!”
“大爷长命百岁、财源广进、日进斗金……”
朱鼐穿由不死心的拦在李青山面前说着吉祥话,没有丝毫要知难而退的意思。
他这一阻塞,原本还有序向前的队伍不得不停下脚步。
大清早的就有要饭的出来要饭,王青云觉得很是稀奇,从队尾走到队前:
“你这乞丐咋不守规矩啊?不知道乞丐不吃早饭吗?”
“大爷,饿啊!”
本以为是勤奋的乞丐呢,原来是饿急眼了!
听朱鼐穿如此说,王青云顿时没了兴趣,从腰包掏出几枚铜钱,扔到地上:
“拿去买吃食吧。”
朱鼐穿脸上一喜,陪上笑脸:“多谢大爷。”
麻利的捡起地上的铜钱,识趣的退到路旁,朱鼐穿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铜钱,轻轻掂了掂,露出了满意的微笑,随即就开始浮想联翩。
刚骑到马儿身上,正欲打马而走的王青云,习惯性的扫视了一眼左右,朱鼐穿的表情也落入了王青云的眼中。
这种生活中再正常不过的小事,王青云也没有放在心上,马儿走出去十几步了,王青云才反应过来:这表情好他么熟悉啊!
忍不住又回头看去,那叫花子还在浮想联翩,举手投足之间,颇有一种运筹帷幄的气势。
王青云眼前一亮,随即恍然大悟:
这不大明白嘛!
虽说自他以后,南阳人的名号就成了贬义词,但好歹也是有点本事的人。
眼前这位叫花子有没有那点小聪明,真不好说。
不过嘛!
零零后上将、冀州上将也是威名赫赫!
搁到后世也算是人才,当不了将军,班排长怎么也得绰绰有余吧!
……
心思百转之间,王青云本着有枣没枣打三杆子的原则:
吁!吁!
叫停马儿,回首对朱鼐穿喊道:
“㗏!花子!我正缺人手呢,想不想跟我走,饭管饱!”
“啊?啊!……真管饱?”
原本还沉浸在幻想中的朱鼐穿,被王青云喊醒,先是疑惑,后是惊喜,紧接着有些难以置信!
“真管饱,骗你干啥?你走不走?要走就跟上,我还要赶路呢。”
丢下一句话,王青云轻轻一拍马脖子:呿~呿~
马儿得到命令又迈起了小碎步,嘎登嘎登的去追赶自己的伙伴们了。
呆愣了数息功夫,朱鼐穿眼中精光爆射,浑身力量暴涨,拔腿就向着王青云离去的方向追去。
……
大部分时候,人是不如牲口的,初时朱鼐穿凭借猛然爆发的荷尔蒙激素,还能勉强追逐着王青云的马屁股赶路。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能量消耗殆尽之后,体力就有些不支了。
每当他跟不上队伍,停下来的时候,王青云总是停下马儿,扔给他一个饼子,让他补充一些体力。
一路遛狗一般,等到达雁门关的时候,吃了王青云一小半午饭的朱鼐穿,依然还吊在王青云的队伍后边。
让李青山先去和守将交涉,王青云牵着马儿,在关口前静静的等待着。
不大功夫,被溜了一路的朱鼐穿也赶了上来,他虚弱的身体再也扛不住了,直接往王青云面前一躺,就呼呼的喘起了粗气。
哈嗤儿~哈嗤儿~哈嗤儿~
看着躺在地上犹如死狗一般,呼哧呼哧的朱鼐穿,王青云嘴角微翘,眉毛弯弯:
都说想当将军的士兵才是好士兵,这想吃饱饭的叫花子也是好花子啊!
眼前这位,怎么也能勉强算是零零后班长了吧?
……
等朱鼐穿喘匀了气,王青云上前把他拽起来,拍着他的肩膀:
“不错,以后一日三餐,顿顿管饱!”
一听一日三餐,朱鼐穿露出大牙:“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摆了摆手,王青云制止了朱鼐穿感谢的话语,接着问道:“今年多大了!”
“二十!”
“哪……”
“师兄,只有一个刘姓千户在,还去巡视关防去了,得等一会才能过来。”
王青云户口还没有查完,就被返回来的李青山打断了话头,回头瞅了一眼李青山,王青云随口戏谑道:
“这是好事啊!咱们这锦衣卫欺负小喽啰岂不是更信手拈来啊!嘿嘿!”
李青山挠了挠头,随即漏出大牙:“师兄你又想干啥?”
“一会再说!”
王青云随口回了一句,转头又要和朱鼐穿交谈,却见朱鼐穿正在左顾右盼,脸上明显有一丝慌乱,心下好奇,随口问道:
“你瞅啥?”
“没~没~没瞅啥!看景呢!”
见朱鼐穿支支吾吾,王青云心头一动:这货有故事啊!
本着猫戏老鼠的心态,王青云脸色一变:
“你叫什么?”
“朱~祝狗子!”
“哪人啊?”
“额~峨口的!”
“你是逃户还是逃丁?”
“逃户!”
“家里还有人没有?”
“没了!”
“脸怎么白了?”
“啊?啊!这个……”
初时朱鼐穿还能强装镇定的回答,忽然被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朱鼐穿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原本就心虚的他,腿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了起来。
这一切都尽收眼底,王青云神色了然,伸手拍了拍朱鼐穿的肩膀:“不错!我很满意!”
……
“大人~大人~小的雁门关左千户刘俊良见驾来迟,望大人海涵。”
回头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匆匆而来的刘千户,王青云双手附后:
“刘千户,很不错啊,咱家走了嫩多关口,像你这样恪尽职守的守备官,还是第一次见!”
见王青云神色玩味,刘千户小心翼翼的回道:“回大人,都是小的职责所在,份内之事,份内之事。”
见这刘千户颇有老鼠偷米时遇见了猫的架势,王青云故意板起脸:“我且问你,你的上司和同僚都去哪里了?”
“这个……这个……”
见刘千户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合适的理由,王青云心下了然,半开玩笑似的说道:
“不会是走私去了吧?是去大同还是宣大?说出来与本大人参谋参谋,看看你们能挣多少钱?”
一听此话,刘千户神色微变,心中不由暗暗叫苦:
真他娘的倒霉,为何自己就抓了那留守签了,眼下这该如何是好?
眼珠极速转动了几下,刘千户硬着头皮小心翼翼的说道:“大人……”
“唉~”挥手打断刘千户的话头,王青云自顾自的说道:
“刘千户,下边的事本千户都门清,你也不必作何解释。本千户很理解下边的难处,但是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如此明目张胆,确实有些过了。”
刘千户闻听此言,当即脸色一喜,暗道:
还以为是什么铁面无私的上差呢,原来也不过是个一丘之貉,好在眼前这杂毛小子城府不深,要不有的苦头吃了!
一会卖些惨,少出一点是一点!
心中有了计较,刘千户瞬间戏精上身,眼含热泪,嘴唇微微颤抖:
“多谢大人体谅我等下属,我等也知道此事确实有些过了,然朝廷的粮饷积欠已久,我等要为国镇守关隘,就得吃饱肚子,是以不得不出此下策。
大人!
看在我等守关辛苦的份上,此间之事还望大人高抬贵手啊!”
面对如此熟悉的戏码,王青云颇觉好笑,真他么是蛇鼠一窝啊!
本着做戏做全套的原则,王青云板着脸说道:
“刘千户,此事本官自有分寸,本官需要先巡视过关防再做打算,你且前面带路。”
终究是肉戏太过赤裸,技差一筹的刘千户,瞬间菊花一紧,先是呆愣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是!大人请!”
……
装模作样的做了一番询问,又一通领导关爱下属的耳提命面,要了一份关防地图,给朱鼐穿弄了一身行头和一匹马。
王青云才以还有公务在身为由,谢绝了刘千户的宴请和护送,带着一众手下,离开雁门关向西而去。
一路走走看看,临近天黑,在一个叫吴家窑的村子,王青云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向这里的里正借了一处院子,当做今日的临时落脚点。
分配了一下房间,给众人各自安排了一下任务,王青云乘众人被支开的间隙,借着马儿的遮挡,对正在从马上拿行李的李青山低声说道:
“晚上别睡死了,听着点动静,今天刚收的那个乞丐有古怪,晚上可能要跑!”
李青山闻言脸色一变,低声问道:“师兄的意思是?”
“先别打草惊蛇,晚上逮住了再好好审问!”
“好!”
……
手上动作不停,快速的与李青山做了一下分工,俩人若无其事的扛着行李,各自回屋忙碌去了。
由于近一年来的刻意训练,王青云一伙人动作十分麻利,只用了多半个时辰,就已经食用过晚饭,躺到了床铺之上。
因还要早起训练,半大小子们只是闲聊一会,就扛不住困意,纷纷进入梦乡。
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朱鼐穿苦苦等到月上中天,才悄悄爬起身,穿上衣服,蹑手蹑脚的向屋外走去。
吱儿~吖儿~
轻轻拉开一条门缝,向院子里观察了一下,又回头看了看屋里人的动静,确定没人醒来,朱鼐穿提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轻手轻脚的拉开屋门,正准备抬脚往出走,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朱鼐穿又蹑手蹑脚的走回炕头,轻轻的抱起王青云今天刚给他要来的被子。
这才蹑手蹑脚的离开屋子,轻轻的打开院门,迈步走出院子。
回首向院子里望了望,朱鼐穿眼中满是惋惜:“唉~”
所有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朱鼐穿寻了一个方向,身影就在月色下越来越模糊。
……
“师兄,这货只带走了那张被子,别的没拿。”
“拿不拿都无所谓,他逃不出咱手掌心,你左边,我右边,等到了村口咱俩再抓他!”
“唉~”
早有防备的王青云和李青山俩人在院子里低声交流了两句,也打开院门飞驰而去。
只用了不到两柱香功夫,王青云和李青山就在村口的一处山洼处,对朱鼐穿完成了包抄。
从一块石头后边往出一跳,拦住朱鼐穿的去路,王青云双手抱胸,似笑非笑的问道:
“狗子啊?你这是要去哪啊?”
“啊!”
朱鼐穿被吓得惊呼了一声,呆愣一下,转身就要跑!
李青山闪身跳出,拦住朱鼐穿的退路,学着王青云的样子,玩味的问了一句:“你要往哪跑啊?”
见没了逃跑的希望,朱鼐穿悻悻的放下刚刚抬起的腿,回头对王青云苦笑道:
“大人,小的着实无福消受您的恩情,所以才出此下策,不告而别,实在是恕罪。”
不似奸细的做派,这年头还能拒绝吃皇粮机会的,恐怕也就八八的羔子了!
恩~
还得再摸摸底才能放心!
摸着下巴琢磨一下,王青云语气颇为玩味:
“我这锦衣卫,怎么说也是天子亲军啊,你个臭叫花子居然还嫌弃,看来来头不简单啊!”
此话一出,朱鼐穿心头一颤,双腿不由自主的就软了下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人,小的也是有苦难言啊,求您放过小的吧!小的给您磕头,给您磕头……”
还挺能屈能伸!
王青云眼睛微微一眯,冷声说道:
“且把你的小把戏收起来吧,我这人不吃这套!你要不想吃苦头,就老老实实交代!”
“大人,小的……小的就一要饭的……”
见朱鼐穿吞吞吐吐半天,都不肯说,王青云不耐烦道:“废话真多!”
铮儿~
抽出腰刀,伸手在刀身上轻轻抚摸着,王青云自顾自道:
“咱大明有一种刑法,叫千刀万剐,听说厉害的刽子手能割几千刀,我没见过,很想试一试!
要不拿你试试?”
月朗星稀之下,被凶名赫赫的锦衣卫,拿着反射着月光的寒冷腰刀,进行刑法威胁!
朱鼐穿觉得自己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忍不住咽了一口吐沫:
“大人,小的说还不行吗?”
刷~刷~刷~
朱鼐穿一语说完,本想等王青云出个下文,再做对应回答,确没想到王青云根本就不按套路出牌,居然挽起了刀花!
不由脸色大变,开始竹筒倒豆子:
“大人,大人!小的乃太祖爷十三子代王朱桂之云孙(八世孙),叫朱鼐穿,半个月前刚从大同逃到代州!
小的饿了两天了,今日遇见大人,本以为能有个奔头,奈何大人是锦衣卫,小的的身份不允许小的跟随大人,小的怕哪天暴露了身份,就要掉脑袋!
小的只想找一个地方,隐姓埋名,过普通人的生活,大人,求您就放过小的吧!放过小的吧……”
看着趴在地上不断磕头的朱鼐穿,王青云颇为唏嘘,普通皇族混到宁可给人磕头,也不愿意当宗室的份上,他老朱家也是蝎子拉粑粑,独一份啊!
这朱鼐穿到底经历了啥?
看来很值得研究研究!
把腰刀归鞘,王青云蹲下身,露出慈祥的微笑:
“行了,别磕头了,地上怪凉的,你且起来吧!”
见王青云松口,朱鼐穿如蒙大赦,忙开口感谢: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嘴上说着感谢的话,朱鼐穿捞起被子就要脚底抹油!
“我可没说让你走!”
刚刚迈出的脚疆在半空,笑容凝固在脸上,朱鼐穿呆愣了一下,小心翼翼的说道:
“大人,您吩咐!”
“宗室有俸禄可领,就算生活再差,怎么也比小民强吧,你为何不愿意当了?”
朱鼐穿苦涩一笑:
“大人,个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也啊!”
伸手拉住朱鼐穿的胳膊,把他拉到一块石头上坐下,王青云开口道:“宗室的事情咱也知道个大概,你且慢慢道来,咱有的是时间!”
狐疑的看了王青云一眼,朱鼐穿挠了挠头,心里不免泛起嘀咕:
“这是何故?咱该如何说呢?要不要实话实说?说完了咱还能活不?……”
见朱鼐穿良久都没有开口,王青云抬手在他的肩膀拍了拍:
“天下间的事情都有脉络可循,今日之果,皆是昨日之因,既然敢做,又为何不敢说呢?
你的命运现在掌握在我手里,该要如何,全在你一念之间啊!”
看着老神在在的王青云,朱鼐穿很想开口痛骂一番,却又不敢,只得在心中腹诽:
“知道还他娘的问?狗官!你他娘的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俺……”
虽然采用了一下精神胜利法,愉悦了一下心情,但是一点也改变不了现实,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心知说谎躲不过,只能赌王青云的人品,朱鼐穿恨透了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却又无可奈何,舔了舔嘴唇,老老实实的交代起自家的老底:
“大人,俺家这一脉的经历可畏是一言难尽啊!
唉~
俺家前几代都是老幺,这幺房的幺房的幺房,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按理说老幺本应该能多得长辈一些厚爱,可族产就那么多,哪里能争得过那些大房?
向来是被针对的软柿子啊!
能得点残羹剩饭就已经是各房心慈手软了!
哪里还敢炸刺?
这两三代人传下来啊,俺家这一脉就只能靠俸禄过活了!
初时日子倒还凑合,可从弘治爷开始,这俸禄也有些赶不上茬了!
官府经常拖欠不说,王府还经常克扣,就这也认了,少点就少点吧!
可后来连继承宗号都得贿赂银子才能拿到!
到嘉靖爷时,被层层克扣的俸禄,更指望不上了,眼看着勒紧裤腰带,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俺曾祖他们几个兄弟一合计。
走私的买卖王府干的风生水起,俺们碰都不能碰,也就没本的买卖王府还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必须要交三成所得。
虽说刀口舔血,可起初日子着实好过不少,也积攒了一些家业。
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偶尔折损一个半个的是家常便饭,等到了俺祖父那辈,俺们这一脉就只剩下5口男丁了!
三十年前俺祖父他们在关外遭了埋伏,只有断后的叔祖跑的快,捡了半条命回来,可也没活多久,不到半年就咽了气!
唉~
本就人丁凋零,这下更好了,只留下俺爹一根独苗苗!
俺爹那会年龄小,守不住祖辈拿命换来的那点可怜的家业,被同宗夺去了大半,就这也得打掉牙往肚里咽。
好不容易挨到成年,所剩不多的家业也见了底,俺爹用最后的银钱换了俺娘,然后就开始了全家挨饿的日子!
再不敢去打草,俺爹只能混吃混喝,结果饿死了俺俩哥哥!
俺爹这才痛定思痛,拉下脸来去找活计,本想做个账房先生啥的,结果因为好多人都知道是宗亲,想隐姓埋名都做不到!
没法只得乔装打扮一番,装作普通小民去扛包拉车。
可从小就没干过活,俺爹哪里受得了这个,没干几天就受不了了!
体力活干不动,正当的写写算算也没法干,俺爹只好顶着个宗亲的名头,厚着脸皮去给人当红白喜事的管事。
有钱人家看不起俺们这些破落宗亲,根本就去不了,只能在平头小民家兜兜转转,好歹还能混一口饱饭。
可天不遂人愿,就连这么一个活计也没长久几天,同宗同族的那些同样过不下去的叔伯兄弟们,看俺爹能混口饭,也有样学样。
这下这口饭也难吃了起来,起初那几年还能勉强过,等俺四五岁的时候,就有些难以为继了。
到八九岁的时候,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可当时俺正是长个的时候,衣服总是短,俺娘东找一点布,西找一点布,给俺补了又补,衣服还是不够穿。
那会俺爹总是念叨着,要耐穿一些,耐穿一些,穿着穿着俺就川儿变成穿儿了。
后来朝廷加征了辽饷,日子更难熬了,一年到头见不到半点俸禄,红白喜事也接不到几个,俺爹不得不把底线再往下放放,拿上破碗当街要起了饭。
要着要着,全家都上了街,这一要就是好几年,要的娘饿死,爹也饿死!
上个月……上个月……
王府的左史要盖房子,强占了俺的宅子,俺连个住处也没了!
如今冬天这般冷,俺不想冻死街头,所以一咬牙就逃了出来!”
……
看着眼中闪烁着晶莹泪光的朱鼐穿,王青云知道这基本是实话实说了,就算还有所隐瞒也是无足轻重了。
站起身,背着手,来回踱步了一会,王青云抬头望着天边明月,心思飘远:
前世曾经仔细拜读过黄宇嘉的硕士论文《明代宗室问题之研究》,相比于其他明朝宗室资料的表述来说,非常的客观。
更见过曾经改为卫生院的代王产业遗址,结合明朝的一些资料,代王这一脉比想象中还特立独行,居然仍有宗室沦落至此!
有明一朝的这个畸形宗藩制度,内部之间的斗争和妥协,要远远比大宅门还要激烈的多!
在有限的资源之下,大宗吃小宗,小宗吃绝户,绝户烂街头,那真正是骨肉相残,吃人不吐骨头!
资源!制度!人性!人心!
都是可以左右的,那冥冥之中的天命如此之简单,华夏还是经历了数个朝代,这天命游戏果然不是那么好玩的!
以后的路还是得小心再小心啊!
……
胡思乱想一番,王青云回首对朱鼐穿笑道:
“你还算识相,咱对你的事可以视而不见。”
忐忑等待半晌,终于等来了好结果,朱鼐穿喜出望外,跪倒在地: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好了,好了!起来吧!”
制止了朱鼐穿的跪谢,王青云在身上摸索一番,发现没有带银子,就对李青山说道:
“师弟,你带银子没有?”
李青山同样在身上摸索一番,两手一摊:“没有!”
见都没带银子,王青云眼睛咕噜一转,瞬间就把鱼饵大法改为太公钓法:
“鼐穿啊,咱还有几分疑惑,且问你几问,你要是如实回答了,咱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
刚刚因为银子二字被掉成翘嘴,朱鼐穿很是狗腿子的赔笑道:
“大人您但问无妨,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见朱鼐穿宛如旺财一般,要不是没长尾巴,否则指定能给摇上两下,王青云嘿嘿一笑:
“就咱大明朝对宗室私离封地的处置,你也是知道的,按理说逃到关外才是上策,你为何不往关外跑啊?”
“俺曾祖、祖父他们以前和那些外逃的同宗们有联系,他们过的比关内强不了多少,随时都有性命之优,眼下这年景,俺怕是活不过今年冬天,傻子才会去唻!”
“谣传从嘉靖爷时,咱大明的宗亲吃不上饭的时候,就会上书骂皇帝,然后开开心心的去凤阳吃牢饭,你都吃不上饭了,为何不依此行事啊?”
面对王青云的调侃,朱鼐穿略显尴尬的挠了挠头,羞涩的吱呜道:
“这个!这个!……俺还年轻,还没睡过女人,还不想绝后!”
“好,有志气!”
拍了拍朱鼐穿的肩膀,给与了男人的肯定,王青云脸上的笑意越发浓郁起来:
“眼看就要入冬了,你这么直愣愣的跑出来,莫非有什么好打算?”
“唉~”
朱鼐穿叹了口气,神情低落的说道:
“原本打算今夏就逃的,没成想俺爹突然就害了病,一时没走成。
苦熬了几个月,俺爹终究还是没挺过去,等俺安葬了爹,就已经是秋天了,也不知怎地,这些年的冬天越来越冷,俺怕冻死,就推迟了一些,打算熬到明年开春再走。
可~千算万算也没算到,王府的左史又给俺来了这么一出,是以俺不得不提前跑出来。
眼下眼看着要入冬了,俺得找一个地方先过冬,等过了冬,俺就去京城那边某一份差事。”
听朱鼐穿如此说,王青云指着他干巴巴的身躯说道:
“你如此消瘦,恐怕是没人愿意雇你干活,岂不是还要继续要饭?”
“俺爹活着的时候,已经替俺想好了出路,这些年来,那怕是沦落到要饭的地步了,俺爹也从来没放松过对俺的教育。
俺不光识文断字,还能写会算,俺爹原本打算是带着俺,找个能过日子的地方,隐姓埋名,他给人教书,俺给人当个账房啥的。
这不最近一年来,市面上出了好多新玩意,刚开始俺们爷俩还以为是天启爷搞的。
后来听那些伙计说,这买卖一多半是他们厂长琢磨的,也就不到一年的功夫啊,又是铁炉又是农机的,这钱挣得海了去了。
俺爹琢磨着这厂长一年就能弄俩新营生,两年弄不了四个,三个应该是能弄出来的。
这小半年都过去了,估计再过几个月就会有其他营生了,等开春俺就去等着,到时候某个差事应该是不难,等安定下来,积攒上几年,估计就能娶妻生子了。”
……
多么质朴的诉求啊!
可惜你小子不知道,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啊!
你的东主现在都下野了!
王青云无奈得摇了摇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你爹算是有心了。可你有没有想过计划赶不上变化啊?”
朱鼐穿挠了挠头,有些信心不足的说道:“应该……不会吧!就是不成,俺找个差事估计也不算太难。”
“我就是你说的那个厂长,现在我也跟你一样,偷偷跑了!你啊,怕是只有要饭这一条路喽!”
朱鼐穿呆愣了一下,有些难以置信的说道:“不……不会吧!”
“这还能有假?眼下朝廷这局面,我要是再不跑,脑袋都有可能搬家,傻子才不跑!
我这一跑,你小子的如意算盘算是白打了,不过嘛,看在咱俩还算有缘的份上,我可以带着你。
等过几年风声过了,我再出山捞钱的时候,随便给你弄个差事,那还不是手拿把掐?到时候吃香喝辣,那还不是小意思?”
见王青云再次抛出橄榄枝,朱鼐穿稍微犹豫了一下,提出了他最担忧的问题:
“大人,俺这宗室的身份?”
“放心,这事好办,回头我找人给你弄一套新的户籍不就得了。”
虽然不知道王青云为何无缘无故的对自己好,但是朱鼐穿还是经不住那美好未来的诱惑,重重的点了点头:
“那俺就先谢过大人了!”
拍了拍朱鼐穿的肩膀,王青云笑呵呵得说道:“走吧,咱回去睡觉。”
“唉”
爽快的应了一声,懵懵懂懂的朱鼐穿,就上了王青云的贼船。
很多年以后,已经功成名就的朱鼐穿,每每回想起这个让他内心跌宕起伏的夜晚,都唏嘘不已。
人啊果然是个牲口!
钓根萝卜就能跟着走!